瞼彷彿被什麼酸蝕過後再粘連起來,唯開了一個小孔,不至於全盲,他已經不是人的樣子了。他隔著鐵欄注視小桂,長長久久,直叫人懷疑他那藏起來只露半面的眼珠子還有沒有用處。
“你是哪一個,太多了,我記不清。”
“我是蝴蝶呀,你用釘子釘我,要把我做成標本,記得嗎。”
囚犯埋頭思考片刻,很是苦惱地數起手指,“小金魚,小蜻蜓,小黃鸝,小蝴蝶,蝴蝶……”
他忽地抬起頭,隱秘地興奮,像是怕被旁人竊取他僅有的一點歡樂,“小蝴蝶!你是蝴蝶!噓!噓!別出聲!不能讓他們知道!”
小桂靜靜地聆聽,忽然笑了,“可以把秘密告訴我啊,蝴蝶不會說出去的。”
他以手指輕觸自己涼而薄的唇,柔軟甘甜如同玫瑰花瓣,“蝴蝶沒有嘴巴。”
“來來,把手伸進來,伸進來呀,摸摸我的上衣口袋,摸到了嗎。”
獄警漠然揹著手在一旁侍立,冷眼瞧著,又彷彿什麼都沒看見。
那是一張發皺的照片,被揉成一團後又被展平,只是無論如何愛惜地撫摸,上面的皺褶已然如刀刻一般永久,甚至經過長久的撫摸,已經生起了毛邊。
“別的都沒有啦,這是最後一張,你看上面的蝴蝶,漂亮吧。”囚犯兀自“吃吃”低笑,偷偷朝小桂眨眨眼睛——倘若他能這樣做的話,“送給你。”
小桂輕輕觸碰相片上的孩子,他撫過自己奄奄一息的赤裸身軀、撫過自己可怖的傷口、撫過自己身上流下凝聚的粘稠血泊。
“謝謝。”他展顏笑道,“真漂亮。”
他慢慢地從海灘上爬起來,一步步向前走著,彷彿夏日傍晚的漫步,身周的寒風荊棘,腳下的長釘血液剎那消失,幻化成春花秋月,他正走著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有一雙平凡親切的父母,三兩愛笑愛鬧的至交,他會談幾段或甜或苦的愛戀,最後同一個眉目溫柔的伴侶長相依偎,再不必孤苦流離,再不必懼怕永夜,時間如同指間沙,流盡了便流盡罷,他今生再無牽掛。
真好,真好。
小桂舉起手槍,朝著辛加的背影,挽留此生唯一的朋友。
“加加!”
辛加愕然回頭,只聽得一聲大吼,緊接著便是一聲槍響,於海潮聲中撕開一道裂口,子彈激射在他腳邊堪堪幾寸之遙,濺起一陣飛沙煙塵。
小桂被童以恆撲倒在地,槍也離了手,他動彈不得,卻從胸間發出沉悶的低笑,聲漸高昂,他尖聲慘笑起來。
辛加渾身劇顫,他撿起腳邊的手槍,將槍口對準小桂。
“加加!”童以恒大喝道,“放下槍!我讓你放下槍!聽到沒有!”
小桂不閃不躲,他被死死壓在地上,潮溼的沙礫沾滿長髮,他被泥塵掩蓋,恍似活埋,“開槍,開啊。”
“我在這裡,加加,我來了,我帶你回去。”童以恆深深地凝視辛加,明明聲息顫抖卻語氣溫柔,“把槍扔掉,我們回去。”
辛加流盡眼淚,面前的景象在他眼中支離破碎,他搖搖頭,移開手臂,卻將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
此刻童以恆才發覺,恐懼到盡頭,眼前什麼也沒有了。
辛加閉上了眼睛。剎那間,他高舉手臂,朝天開槍,直至子彈用盡。他痛苦不堪,窮盡最後一絲氣力,將手槍擲進滾滾波濤之中。
小桂失聲大笑,“活著吧,像我一樣活著吧。”
門鈴不斷地響,又有人不停拍門,辛加全然不顧,他全身痛得厲害,只想吃下止痛的藥片,大口大口灌水,最好睡上一覺,睜開眼睛就是死亡。然而止痛片毫無用處,他還是疼,疼得只想破開自己的胸膛,把心挖出來,叫它別一個勁跳,叫它停下來,停下!
門驟然拉開,童以恆攔住要往前走的辛加,“你去哪裡?你脖子上有傷,我帶你去看醫生!”
“我要去找他,童先生回去吧。”辛加戴上頭盔,推開童以恆自顧自地走。
“不行,你現在不能去。”童以恆不能讓他邁開一步。
辛加用力地揉著紅腫的眼睛,“你別管我了,童先生。”
他嘆息道,“你別管我了。”
天近黃昏,雲靄沉沉,長天闊地,盡是無聲凝固的暮色,時間凝成琥珀,寒冬永日停留,再也無法消逝。
這樣寂寂的時分,總叫人昏昏欲睡,小桂躺在胡桃木搖椅上,椅上鋪滿明豔可愛的抱枕,檸檬黃的桃花粉的,擠擠挨挨,像豆莢裡圓滾滾胖嘟嘟的一窩小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