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他始終記得那蔥綠的青苔。
她毫不動彈。“把真情告訴我,告訴我,”他反覆地說。他覺得前額快要炸開了。她看上去萎縮、僵硬。她一動也不動。“把真情告訴我,”他重複說。忽然,那老頭布賴科普夫拿著《泰晤士報》探頭進來,瞅了他倆一眼,驚奇得目瞪口呆,轉身便走了。兩人都佇立不動。“把真情告訴我,”他又說一遍。他感到自己在碾磨什麼死硬的東西,她毫不屈服,像生鐵,像燧石,渾身堅不可摧。他說了又說,淚水溼透了面頰,時光彷彿過去了幾小時。最後,她說:“不行,不行,這是最後一次會面。”她的話像一記耳光,猛地刮在他臉上。她轉身離開他,走了。
“克拉麗莎!”他喊道,“克拉麗莎!”可她再也沒回來,一切都完了。那晚他離開了布林頓,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她。
這太可怕了,他吶喊著,可怕,可怕極了!
然而,驕陽依然炎熱。人們依然會忘卻往事。生活依然會一天天打發日子。他伸了個懶腰,開始注意到周圍——從他童年起到現在,攝政公園沒什麼變化,僅僅多了些松鼠——但是,生活總該有些補償吧,他想。小伊利斯·米切爾一直在揀小卵石,打算添入她和兄弟的收藏品中,把卵石都放在保育室的壁爐臺上。眼下,她陡然抓了一把小卵石,猛地放在保姆的膝蓋上,飛快地跑開,卻又一下子撞在一個女人的大腿上,彼得·沃爾什放聲大笑。
另一方面,盧克麗西婭·沃倫·史密斯在自言自語:這不公平,為什麼我該受苦呢?她沿著大路蹀躞,捫心自問。不,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她說,當下她已離開賽普蒂默斯身旁。他不再是賽普蒂默斯了,不然,怎麼會坐在那邊椅子上,說些生硬、殘忍、惡毒的話,要不是喃喃自語,就是跟死人交談;這當兒,那孩子撞在她身上,摔倒在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這一下卻給她分憂了。她扶起孩子,拍了拍小傢伙的外衣,吻她,安撫她。
回想起來,她自己沒什麼過錯,她愛過賽普蒂默斯,她得到過幸福,她有過一個美滿的家,她的姊妹仍然住在老家做帽子。為什麼她該受苦呢?
孩子徑直跑回保姆那兒,雷西婭看見保姆責備她,又安慰她。保姆放下織物,抱起了她;同時,看上去很和善的那個男子把自己的表給她,讓她開啟,逗她樂兒——可是,雷西婭想,為什麼我就該無依無靠呢?為什麼不讓我留在米蘭?為什麼我要忍受折磨?為什麼?
淚水使眼前的大路、保姆、穿灰衣服的男子以及童車,都微微晃動。她命中註定要受這個邪惡的虐待狂的擺佈。這是為什麼?她好比一隻小鳥,棲身在一片薄薄的樹葉之下;當樹葉飄拂時,鳥兒對著陽光 眼,一根樹枝的畢剝聲也會使她驚嚇。她舉目無親,被冷漠世界中的參天大樹和團團烏雲包圍,毫無庇廕,備受折磨;然而,究竟為什麼她該受苦呢?為什麼?
她蹙眉,她跺腳。她必須回到賽普蒂默斯身邊,因為去看威廉·佈雷德肖爵士的時間快到了。她必須回去告訴他,回到他坐的地方去。他趺坐在樹下綠椅子上,自言自語,或與那死人埃文斯講話。她只在一家商店裡匆匆見過埃文斯一面。看來他像個溫和文靜的人,是賽普蒂默斯的知心朋友,在大戰中犧牲了。不過,這類事情人人都會遇到。每個人都有朋友在大戰中陣亡。每個人在結婚時都得做一些犧牲。她捨棄了自己的家,來到這討厭的城市裡。賽普蒂默斯老是想一些恐怖的事。要是她願意嘗試,她也能這麼想的。他變得越來越古怪了,說什麼人們在臥室的牆後竊竊私語。菲爾默太太認為這不正常。他的眼前還會呈現幻景——他在一棵蕨草中看見一個老太婆的頭。其實,要是他願意,他也能快活的。有一回,他倆坐在公共汽車上層,到漢普頓宮廷花園(44)去,他就很高興。草地上盛開小小的紅花和黃花,他說他倆像飄浮的明燈,他有說有笑,信口編造故事。忽然,他說:“現在咱們來自殺吧。”那一刻,他倆正站在河邊,他凝望河水,眼睛裡那種神色,她以前也曾見過。當火車與公共汽車經過時,他眼中就會閃現這樣的神色——似乎有什麼東西使他著迷,她感到他似乎已不再在她身旁,於是抓住了他的手臂。但是在回家的路上,他卻完全恢復了平靜——非常通情達理。他會和她爭論自殺的事,向她解釋人是多麼邪惡,還說什麼他看得出街上行人邊走邊捏造謊話。他說他洞悉人們的思想,他對什麼都瞭如指掌,還說,他參透宇宙的意蘊哩。
然而,他們回家後,他幾乎寸步難行。他躺在沙發上,要她握緊他的手,讓他不致倒下,倒下,他狂呼,別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