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入火海!他看見牆上露出一張張臉,對著他嗤笑,又用可怖而噁心的名字呼喚他,紗窗周圍伸出一隻隻手,對著他指指點點。實際上,他們身邊杳無人影。他卻高聲嚷嚷,一忽兒回答什麼人,一忽兒爭辯,哭呀笑的,激動萬分,還要她一一記錄,盡是些胡言亂語:死亡囉,伊莎貝爾·波爾小姐囉。她實在受不了,她要回家去。
眼下,她離他很近,看得出他攥緊雙手,凝望高空,喃喃自語。然而,霍姆斯大夫卻說他什麼病也沒有。那麼,究竟出了什麼事呢?——為什麼他要走開?當她在他身邊坐下時,他為什麼大吃一驚,對她顰眉,趕緊走開呢?還要捏著她的手,拿過來,恐懼地盯著,為什麼?
是否因為她把結婚戒指脫下了呢?“我的手瘦多了,”她說,“我把戒指放在皮包裡了,”她告訴他。
他放鬆了她的手。他倆的婚姻完蛋了,他痛苦地思量,但又感到寬慰。繩子已割斷,他跨上了馬,他自由了,正如命裡註定的那樣,他,賽普蒂默斯,人類的上帝,應當得到自由;他孤苦伶仃(因為他的妻子扔掉了結婚戒指,離開了他),他,賽普蒂默斯,孑然一身,在芸芸眾生之中,首先被神明召喚,去諦聽真理,領悟正道,經過文明社會的全部辛勤勞動——希臘人、羅馬人、莎士比亞、達爾文,當今則是他本人——終於要完全傳給……“傳給誰呢?”他大聲問道。“傳給首相,”他頭上的低語聲回答他。絕密資訊必須透露給內閣:第一,樹木有生命;第二,世上沒有罪惡;第三,愛和博愛;他在喘氣,顫抖,喃喃自語,痛楚地吐露這些深奧的真諦,它們是如此深刻,如此玄妙,必須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闡明,但是值得,因為它們永遠改變了世界。
沒有罪惡,唯有愛,他反覆說道;他的手在摸索,尋找鉛筆和卡片。這時,一隻訇狗過來嗅他的褲子,他驚跳起來,恐懼萬分:那條狗正在變成人!他不能注視這種怪事!眼看狗變人,太可怕啦,令人驚駭。頓時,那條狗跑開了。
蒼天神聖而慈悲,無限地寬宏。它赦免了他,寬恕了他的軟弱。但是科學(因為人必須首先講究科學)又是怎麼解釋的?為何他能透視身體內部,預見未來狗會變人呢?大概是熱浪衝昏頭腦而引起的吧,億萬年的進化已使腦子變得敏感。用科學來剖析,應該說肉體溶化了,超逸紅塵了。他的身體經受百般磨練,最後只留下神經纖維,彷彿薄紗鋪在岩石上。
他背靠椅子,精疲力竭而獲得支撐。他靠在椅子上,憩息,等待,而後又竭力地、痛楚地給人類講解。他依稀躺在高聳入雲之巔,在世界的屋脊上。大地在他腳下顫動。紅花從他體內茁生,花朵的硬葉在他頭邊瑟瑟作響。這兒的岩石旁開始響起鏗鏘的樂曲,那是街上的汽車喇叭聲,他咕噥著;但是在這裡,樂聲從一塊岩石傳到另一塊岩石,宛如大炮轟鳴,音波向四處擴散,又在震盪中凝聚,形成平滑的音柱,冉冉上升(聲音竟能為肉眼所見,這可是個新發現),成為一首讚歌,此刻它與牧童的笛聲(其實是個老人在酒店門口吹小管樂的聲音,他咕噥道)融合在一起;當牧童靜靜地佇立時,樂聲便從蘆笛內湧出;爾後,當他攀上更高的峰頂時,笛子發出了哀婉之聲,如泣如訴,同時,車輛在他腳下行駛。賽普蒂默斯覺得,那孩子的哀歌交織在車馬聲中。須臾,他退隱至雪山中,身邊盛開薔薇花——那是在他臥室牆上的大朵紅薔薇,他提醒自己。音樂消逝了,他揣想,一定是老人得了錢,又上另一家酒店去了。
然而,他自己仍待在嵯峨的岩石上,彷彿一個遇難的水手趺坐在礁石上。他尋思:我把身子探出船外,掉入水裡。我沉入海底。我曾經死去,如今又復活了,哎,讓我安息吧,他祈求著。(他又喃喃自語:這太可怕了,太可怕啦!)恍惚在甦醒之前,鳥語嚶嚶,車聲轔轔,匯合成一片奇異的和諧;繁音徐徐增長,使夢鄉之人似乎感到被引至生命的岸邊,賽普蒂默斯覺得,自己也被生活所吸引,驕陽更加灼熱,喊聲愈發響亮,一樁大事行將爆發了。
他只要睜開眼睛就好了,但眼皮上壓得沉甸甸的,那是一種恐怖。他眯縫雙眼,奮力掙扎,舉目凝望,只見眼前的攝政公園。陽光閃爍,修長的光帶撫弄著他的雙腳。樹木在婆娑起舞。大地恍惚在說:我們歡迎,我們接受,我們創造。大地恍惚在說:美。彷彿為了(科學地)證實美的存在,無論他往哪裡看,無論他看的是房屋、欄杆,還是跨越柵欄的羚羊,美立即在那裡呈現。他瞅著一片樹葉在風中顫抖,只覺得心花怒放。天空中,燕子翩然掠過,飛翔,旋轉,盡情地飛進飛出,縈迴繚繞,卻又像被鬆緊帶所牽引,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