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如影隨形的疼痛,啊,久違了。真是久違了。她走進一家茶館休息,向店家打聽傅司令的家眷住在哪裡,店小二愣了一愣,一臉狐疑。她立刻補充道,她是傅大小姐的夫婿的遠房親戚,家裡老人不方面來賀喜,就派她一個年輕人來給表哥祝賀祝賀。傅儀恆對外說夫婿是南通人,她把自己說成是蘇州親戚也很恰當,估摸著沒幾個北平的老百姓知道區別—在他們看來南方人都一樣。
小二尋思最近局勢緊張,來巴結總司令的人也不少,萬一要真是個親戚,得罪了可不好。遂笑嘻嘻的告訴她位置。她微笑謝過,臨走居然很大方的給小二和掌櫃一人一塊銀元打賞。
她都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反常的好心情。走在北平的街道上,道路沒什麼變化,她彷彿還能看見自己原先騎著單車在路上開心的飛馳的樣子,還能看見自己和傅儀恆曾經一起走老遠去買的糖炒栗子鋪,還能看見當初□□示威的時候兩人坐在茶樓上看見的激昂而盲目的人群的身影,種種種種,好像她是死了,而那些光影反而還活著。
傅家的房子換了,換到史家衚衕{80},還是老四合院。衚衕裡沒有衛兵,大概司令大人不在吧,聽說他是個很低調的人,不喜擾民。她站在大門前,穿著一襲很漂亮的大紅色旗袍—為這漂亮衣服,一路上側目之人不少;心跳之快,好像下一秒就要撞破她脆弱的肋骨飛出來似的。
她敲了門。來開門的是當年的老僕人,還是那個老媽子。十年過去,她居然還是那副樣子,瘦了反而顯得她精神更好了。老媽子見是她,高興的不得了,招呼她往裡進,有一連疊聲到裡面去叫傅儀恆,王嬋月聽見她喊“小姐!小姐!王小姐來了呀!”,她都能想到傅儀恆表情的變化。她站在院裡,仰頭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天空很藍,因為是下午,有點發白,陽光晃得她睜不開眼。不時,她聽見傅儀恆低聲對老媽子說先去泡茶,端到後面書房去。然後是微不可聞的腳步聲,她穿了布鞋吧。
是微不可聞,我只是感受到你靠近我了。
“我穿你最喜歡的衣服來了,你喜不喜歡?”她微笑著說,然後才睜開眼,看見傅儀恆穿著黑色的旗袍,裹著那條自己送她的披肩,笑容戛然而止,感覺自己的心像是一把琵琶,有人狠狠扯上面的弦。
“好看。”傅儀恆見她只拿了一個不大提包,又算算她抵達的時間,覺得她應該是沒帶任何多餘行李,大概打算此去不是單程,就是快去快回。“你來了。”“我來了。來,”
她想說來給你賀喜,可是幹嘛和她一起騙自己呢?
“來看看你。”她笑了笑,眼眶就紅了,只好低下頭去,努力閉眼,讓眼淚滴出又不留淚痕。她在傅儀恆面前溫順了十幾年,偶爾還是想要硬氣一下,“你該不會以為,你能騙得過我吧?”
傅儀恆嘆一口氣,走上來邀請她往裡走,“是啊,我知道你肯定不會上當。我也沒想讓你上當。”王嬋月和她保持了一點尷尬的距離,讓傅儀恆的手挽不到她,卻又能虛攏著她,“他在嗎?”好不容易把眼淚憋回去,聲音還是略帶哽咽,她不想這樣,她不是來要傅儀恆可憐她的,“在爸爸那裡。爸爸。。。”傅儀恆替她撩開門簾,“爸爸很喜歡他。”“是嗎?”“嗯。”“也是,畢竟是女婿。”
那可是你經年不婚終於給你父親帶回來的女婿,雖然是假的。
那可是我千挑萬選找的假結婚物件,不論從哪個方面考慮都是完美無缺的同志。
兩人在書房臥榻上坐下,傅儀恆接過茶放下,就讓老媽子出去,吩咐沒她的話不許任何人過來。沉默良久,傅儀恆本來在想怎麼跟嬋月說這一切,忽然發現王嬋月在看著她,她也回看過去。王嬋月雙手支著下巴,像多年前上大學的少女一樣看著她,那個時候她問她,怎麼老看著我,她說,你好看啊。
“你說你現在四十五歲,誰信。”王嬋月說,“一點兒都不像。”傅儀恆笑了笑,垂下眼神嘆氣道:“笑起來有皺紋的。你不是最愛數皺紋嗎?”話音未落,大滴的眼淚還是從王嬋月的眼眶掉落。傅儀恆看著心疼,想給她擦,王嬋月卻擺擺手拒絕了。“別了。”傅儀恆的手僵在半空,而後訕訕收回。
“你的傷現在怎麼樣?”“不要緊的。這不都。。。這不都跑了這麼遠嗎?”“。。。”傅儀恆想到這裡心裡也是一陣酸澀,她覺得自己老了,所做的決定在事後看來都越發愚蠢。難道想不到她會專程跑一趟,就這樣把她留在那樣的境地?真是一石二鳥計啊,可是打下來的何止計劃中的二鳥呢?
“姜家的大伯伯和二哥都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