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一片女人們嘰嘰喳喳地怨憤議論,一邊倒地指責皇帝慢待生父,致使先帝過世,如何地大逆不道。
太后本就心力交瘁,堪堪撐著一口氣才勉強留在這裡盡著責任,聽了這些強詞奪理又無事生非的鬼話,一時急怒攻心,恨不得大罵出口,卻完全沒了力氣……
隔著一道思善門,裡面是女眷守靈哭靈的場所,外面則是皇帝帶領一眾勳貴朝臣守靈哭靈的地帶。這樣的全天候哭靈一直要持續三天,三天後變為每日早晚各哭一回。
事發後沒多久,皇帝就聽見了奏報。坐在廡房裡稍作休息時聽見王智敘說了這番原委,他先是深深一嘆,轉而問:“源瑢沒有去探望過吧?”
王智道:“沒有,三王爺想必也已得到訊息,但面上還是裝作不知情,未見有何動向。”
源瑢根本無需“得到訊息”,而是早在排演這出戏的時候就早該猜知會是這樣的結果了。這一回,是連母后也做了他的棄子啊!
皇帝這一年來縮減了除慈清宮外的所有用度,那幾位太上皇妃不但被限制了行動,受著太上皇的冷落,還因他的“剋扣”,日子過得遠不如從前寬裕舒適,自然都對他有著怨責,被人一鼓動,一利誘,也就站出來對他出手了。說到底這些女人為的只是能吃好穿好而已。
皇帝真覺得沒話可說,原來還沒想到,源瑢安排的先頭部隊竟是這群姨娘們,這簡直就是鬧劇一場,鬧出的動靜這麼大,要是把皇家的臉丟到外廷上去,又對他能有多大好處?
今日是立春,京城卻還尋不到一絲半縷的春日氣息。薄陰的天氣又溼又冷,仿若整個天地都是渾然一片令人不喜的淺灰色。
去慈清宮看望母后,他刻意讓人繞了路,沒去驚動思善門內的女人們。他知道皇后這兩天也是忙得連軸轉,想必太后被太妃們擠兌病倒的時候,她根本不在跟前,也就不好出言相幫,不過就她那種懦弱性子,幫也幫不上大忙,要是換了綺雯還差不多。
可惜綺雯現在的身份依舊是個從七品宮女,現下連陪著牆裡那些內外命婦伏地哭靈的資格都沒,倒也正好落得輕鬆——哭靈可是個身心煎熬的辛苦活。
乘坐肩輿行在夾道里,皇帝思及此事隱隱覺得好笑,讓綺雯去幫母后吵架?這種情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出現。
太后的身體沒有大礙,其實就是身心疲憊,又動了氣,一時撐不住了而已。在慈清宮前殿東梢間的炕上迷了一覺,精神就恢復了些。
睜開眼時陡然見到一身重孝的皇帝坐在炕邊望著她,倒把太后唬了一跳。
也不知從何年何月開始,見到兒子那張冷毅漠然的臉後,她的第一反應都是恐懼,就好像兒子是個討債鬼,一見他上門自己就麻煩臨頭了似的。
皇帝未發一言,取過旁邊一個絲絨靠墊放到她身旁,又提了煨在熏籠上的銅壺下來為炕桌上的茶壺添了少許熱水,斟好一杯茶,捏著茶杯試了試溫度,才將其推至母親跟前。
太后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內閃了閃,竭力忍耐,才終於沒有哭出來。她坐起身端茶飲了一口,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很多話她都很想問,她想問“源瑢的籌謀你都知道麼?知道多少?可有對策?”,甚至是“若有難處,可有我能幫得上你的地方?”
可這些話她又如何能問得出口?這已經不僅限於是否情願認錯的範疇,二十多年的母子之情無可抹殺,她即使看清了源瑢的做派,明白了自己該持的立場,也還是真心不想去對付源瑢,不想看其落個悽慘結果的啊。
她真盼著自己乾脆睡死過去醒不過來,好逃避開這個必須在兩個兒子之間選擇其一、將另一個置於死地的可怕境地。
“您別想太多了,保重身體才最要緊。”他簡簡單單地做了這一句話的安撫,就要起身告退了。
而臨到此時都還不願麻煩母親,非但不出一言抱怨,連一個字的求助都不流露,這才是他至孝的表現。
“你……到底……”太后欠了欠身,無比艱澀地吐出這三個字,還是問不下去。
他回眸望來,目光透出暖意,似是欣慰於見到母親流露出的這份關切,隨後並起雙手,朝她端正施了一禮:“母后保重,兒子先行告退。”
太后緊緊望著他的背影離去,雖半晌沒有動彈,心神卻都追著他走了,就好像這一回見他走了,就沒機會再見了似的。
皇帝出得慈清宮正殿,在溼冷的空氣中撥出一口白色蒸汽,回首望了一眼,心裡卻是一派輕鬆。
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