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她不信任何人,除了裴渠。她小小年紀便識得人心偏向,她知道深更半夜還在屍堆裡徒勞翻找的裴渠,不該是壞人。
將抵長安的前一晚,月亮已移上中天,她坐在客舍廊下捧著一本書,說了她離開淮南後的第一句話。她對裴渠說:“這冊書,是我孃親自抄給我的。書上面的血,是我孃親的。”
她手中捧著的那本書被血浸被壓皺,已是不堪翻閱。只書皮上仍能辨出,書名叫作“洛陽伽藍記”。
她又說:“我娘讓我好好活下去,謝謝你帶我出來。”說著她唇角上彎,給了他一個笑臉。
那笑容有不合年紀的空洞,好像是為了對付茫然未來和這複雜人世的見面禮,生澀,卻又管用。
在長安的日子很長,卻也很短暫。
他該料到,兩京其實沒有一處地方能夠容下她。
分離來得驟然,卻又早有預謀。
而朝歌亦深知他的處境,隨便他是她離開淮南後唯一信任的人,但如果他需要去國離家來暫保性命,那是一定要讓他走的。她像個大人一樣安慰他:“郎君不要怕,我阿兄說番邦也沒有那麼可怕,只是吃的很少,郎君要好好保重。”
那時她手忙腳亂地找他的手,想要給他一點力量,好不容易抓住了,緊緊握一握,才尷尬發現自己的手比裴渠的還要涼。她藉著他的體溫鼓足勇氣說:“我可以活得好好的,等郎君回來、回來……”
她說著說著便驟然停住,因她自己也並不確定,是否真的能等到裴渠回來那一日,是否真的……還能再見。
沒有關係,這世上的路,就是這樣。孃親很早就與她說,世上岔路太多了,走著走著總要分開,朝歌,不用怕,娘只是去了另一條路,你也有你要走的路。
所以裴君有裴君要走的路,她也有自己要走的路。她感謝他在最困難的時候以真心飼餵,只是怕將來沒有了回報的機會。
這一相隔,即是九年。
九年,可以有很多事情發生,也可以是乏善可陳。
對於朝歌而言,這九年每一天都是歷練;對於裴渠而言,這九年每一天都是消耗。
然後她長大,他心已如深海。
好在,她未失良知,他也未丟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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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在黑甜夢境裡給許多事勾畫了一個個無止境的好結局,於是越睡越沉越睡越美。裴渠坐在她對面,緩緩閉上眼,無聲結束了自己內心的一場大雨。
他起了身,走到對面小心翼翼將南山抱起來,仿若抱九年前那個小孩子,可畢竟已不是。少女的體溫與脈搏蓬勃而有生機,她活得旺盛而有力,可即便如此,她卻似乎一直被困於牢籠之中。
越明媚越有欲蓋彌彰的意味,就像她多年前在客舍廊下的那個笑——都是為了掩蓋灰暗、奄奄一息的內心。
儘管眼下這顆心外面罩了一隻刀槍不入的殼子,但在這虛假繁榮和粉飾之下,內裡卻只可能更不堪一擊。
裴渠放好寢帳走了出去,在廊下坐了許久,直到近五更。
而南山醒來時已是街鼓齊鳴時分,她揉揉眼,回憶起那些錯綜複雜的夢,似乎不大記得昨晚發生了什麼。她坐在床上想了很久,猛地一拍腦袋,再拉開寢帳探出腦袋朝外看了看,卻發現根本不見裴渠身影。
難道昨天只是她老師入夢,不是真正發生的事?
她咧咧嘴,好像有些自我厭棄,隨後趕緊下了床,光著腳剛出門要去喊鳳娘起床,卻聞到了廚舍傳來的食物香氣。
她連鞋子也忘了穿,踮著腳蹭蹭蹭跑到廚舍門口,朝裡一探。站在鍋灶前的裴渠忽轉過身看看她,道:“你不去梳頭洗臉嗎?”
南山指了他道:“你、老師為何會在這裡燒飯?!”
“為師要讓你明白,要義是什麼。”他開啟鍋蓋盛粥,“其一就是,你若不能嫁給我,我還能嫁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問:身為一個超級潔癖,為什麼要吃人家小姑娘吃剩下的東西!
裴君:我以為小姑娘吃過的東西應該會甜一點。
問:可為什麼要擦!你知道這樣傷人自尊嗎?
裴君:我已經擦得很節制了,我就擦了三下。
☆、第31章
按說南山簡直要被眼前這不要臉的老師氣炸;可她忍了又忍,心道還是先吃了早飯再說;於是霍地就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奔去鳳娘房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