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在亞洲創造了英雄般的史詩。'5'
唐詩就更是如此。
詩歌之於唐(其實還有宋)意義非凡。它絕不僅僅只是某種文學樣式,更是生活方式,以及一個紳士或者上層人物的身份象徵。因此,就連身為女人如武則天,非進士出身如李德裕,也會寫詩。而且如我們所知,寫得還不錯。
讀詩、唱詩和聽詩的人就更多。同樣如《隋唐定局》中所說,那是一種風氣、潮流和時尚,是市井小民和青樓女子都要參與其事並樂此不疲的。這就極大地提高了唐人的生活質量和審美品位,使他們變得風流倜儻,就連牢騷也發得對仗工整漂亮瀟灑: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6'
但,最能體現大唐精氣神的,卻是一首《菊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7'
沒錯,這是黃巢的詩。
據說,是落第後所寫。
這很有可能。唐代科舉,正月考試,二月放榜,及第的進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只可惜沒有黃巢的份。好嘛!你不讓我戴大紅花,那我就披黃金甲;不讓使用批判的武器,那就實施武器的批判。咱們秋後算賬!
事實上,黃巢正是坐著金色馬車進入長安的,他的部隊也讓黃金之甲滿城盡帶。但,如果把這首詩僅僅看作發牢騷或者圖報復,卻未免失之簡單。相反,這裡面體現出的恰恰是大唐精神和大唐夢——在社會安定、國家富強和對外開放的前提下,每個人張揚個性和追求幸福的無限可能。
唐詩就是這種精神的最好詮釋。
比如李白。
李白無疑是唐詩的代表。但,不代表藝術成就,只代表時代精神。要論藝術成就,則唐詩不如宋詞,初盛唐不如中晚唐。唐詩的文學史意義,在於格律詩的發明和成熟;而要論平仄、對仗、用典、吐屬和意象,沒人超過李商隱: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8'
這首詩基本上是無解的。沒人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或者想要說什麼。是啊,當時便已惘然的,又如何追憶?但如不追憶,又豈知當時惘然?可見問題不在可說不可說,而在怎麼說。把不可說的說得聲聲入耳,正是李商隱的魅力。
李白卻不是這樣。
與字字珠璣的李商隱不同,也與工於格律、被後人視為典範的杜甫不同,李白基本上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完全是興之所至,汪洋恣肆,比如: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9'
又如: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10'
顯然,這裡面沒有什麼謀篇佈局、遣詞造句,只有隨心所欲的痛快淋漓,脫口而出的波瀾壯闊。實際上李白的詩句不少口氣嚇人,這會兒要搥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過會兒又恨不得把一江春水都變成好酒: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新醱醅(讀如坡胚)。明明是些大話、瘋話、牛皮話,但他自己樂意說,別人也樂意聽,還百聽不厭。'11'
這才是盛唐氣象。
實際上在安史之亂前,大唐是相當包容的,既容得下武則天這樣的女人,也容得下安祿山那樣的胡人,當然更加容得下李白一類的狂人。看看杜甫筆下的酒仙群體吧: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12'
李白當然更不含糊。在一次朋友的家宴上,他大大咧咧豪氣干雲地對主人說:喝喝喝!幹嗎告訴我酒錢不夠?你不是還有五花馬嗎?你不是還有千金裘嗎?快快快,把你兒子叫出來,拿這些東西去換酒,我們今天一醉方休!'13'
如此反客為主,已近乎無賴。然而在朝氣蓬勃百無禁忌的盛唐,這種無賴由於真實、率性、毫不做作,也是討人喜歡的。因此,李白可以公然聲稱自己“十五好劍術,遍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簡直就是橫著走路,豪邁得差點就會吼出“滿城盡帶黃金甲”來。'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