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門閂,在臨街的大門上加了把鎖。
這間屋一直沒有主兒。誰也沒查問過地皮是誰家的,磚木材料又歸誰所有。第一位教區神父來到馬孔多後,住在一戶殷實人家裡。後來他調到另外一個教區。就在那段日子裡(有可能是在第一位教區神父離開之前),一位婦女懷抱著個嬰兒住進了那間屋子。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搬進去的,也不知道她從什麼地方、用什麼辦法把門開啟的。屋角放著一口黑油油的水缸,上面長滿青苔,牆壁的釘子上掛著個罐子。牆壁上的白灰已經剝落了。院裡的石灰地被雨水澆得結了一片硬疙瘩。那女人用樹枝搭了個遮太陽用的涼棚,而由於沒有棕櫚葉、瓦或鋅板苫頂,她就在涼棚旁邊栽了棵葡萄,又在臨街的大門上掛了一叢蘆薈和一塊麵包,說是為了避邪。
一九〇三年,宣佈新的教區神父要來的時候,那孃兒倆還住在這間屋子裡。當時,全鎮有一半人擁到大道上去,迎候新來的神父。鄉村樂隊正彈奏著一首充滿感情的曲子,這時候,一個小夥子氣喘吁吁地跑來,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說神父騎著騾子已經來到前面拐彎的地方了。樂師們立刻站好隊,彈奏起一首進行曲。致歡迎辭的人登上了臨時搭起的高臺,專等神父露面,馬上就向他表示敬意。過了一會兒,雄壯的樂曲戛然而止,演說者也從桌子上爬了下來,歡迎人群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外鄉人騎著一頭騾子走過來。騾子的屁股上馱著一隻馬孔多人從未見過的大箱子。這個人目不斜視地一直朝鎮上走去。在旅途中,神父固然也可以穿便衣,可是誰也不相信這個腳蹬軍靴、青銅臉色的旅客會是一位身著便服的神父。
的確,他不是神父。就在同一時刻,從小鎮另一邊的小道上來了一位陌生的神父。他骨痩如柴,臉頰乾癟,傲氣十足,騎著一頭騾子,法袍提到膝蓋上,舉著一把褪色的破傘遮擋太陽。走到教堂附近,他向人打聽教區神父的住處在哪裡。他問的那位老兄大概完全不瞭解情況,回答說:“教堂後面的那間小屋就是,神父。”正好那個女人不在家,只有孩子在半掩的門後玩耍。神父下了坐騎,把一隻鼓鼓囊囊的箱子搬到屋裡,箱子沒有鎖,開裂著,只用一根皮帶——不是箱子本身的那根皮帶——扎住。他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把騾子牽進來,拴在院子的杏樹蔭下,隨後開啟箱子,從裡面拿出一張吊床。吊床的歲數和那把傘大概不相上下,磨損的程度也相差無幾。他把吊床沿對角線掛在屋裡的柱子上,然後脫掉靴子,打算睡一覺。那個孩子張大一雙驚恐的圓眼睛一直盯著他,他根本沒有理會。
女人回來時,看到神父突然光臨,一定是大吃一驚。他的臉毫無表情,簡直和牛臉不差分毫。那個女人大約是踮著腳尖溜進房間的。她把摺疊床挪到門口,把她的衣服和孩子的破衣爛衫捲成一包,慌里慌張地走出房間,根本顧不上水缸和罐子了。一小時以後,歡迎人群從相反方向開進小鎮。樂隊打頭,在一群逃學的小鬼簇擁下,演奏著一首雄壯的樂曲。他們來到小屋時,只有神父一個人在那兒,懶洋洋地躺在吊床上,法袍沒有係扣,赤著一雙腳。一定是有人把神父來到小屋的訊息報告給大道上的歡迎人群了,不過誰也沒有想到問一問神父幹嗎跑到這間房子裡來。也許他們以為神父和那個女人沾親帶故。那個女人急急忙忙地離開也準是誤會了,她以為神父手裡一定有使用這間房子的指令,或是房子歸教會所有,又或者只是怕人家問起她為什麼一不繳房租,二沒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就在這間不屬於她的房子裡住了兩年多。當時人們沒有問這件事,過後也沒有誰問起。教區神父不打算聽什麼歡迎辭,他把禮品撂在地上,態度冷淡地和在場的男男女女寒暄了幾句。據他說,他整整一夜都沒閤眼了。
歡迎的人群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怪人,既然他這麼冷淡,大家也就散了。人們注意到他那張臉像個牛臉,蒼白的頭髮剃得光光的,而且他沒有嘴唇,只有一個橫開的口子,也不像是從孃胎裡帶來的,而像是後來被人猛砍一刀才割開的。那天下午,大家都覺得他像什麼人,天亮以前,終於搞清楚他是誰了。大家記得,當馬孔多還是一個人們避難的荒村的時候,見著過他。那時候,他赤裸著身子,卻穿著鞋,戴著帽子,手裡常拿著彈弓和石子。上歲數的人想起來了,他在“八五”內戰中作過戰,十七歲就當了上校,為人堅忍不拔,脾氣執拗,是個反政府派。只是後來在馬孔多再沒聽說過他的事,直到今天,他才回來擔任教區神父的職務。誰也記不得他的教名了。相反,大多數上年紀的人都記得,由於他任性、不服管教,他媽媽給他起了個諢名,也就是後來在戰爭中戰友們都熟悉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