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果園下邊的小河永不停歇地發出淙淙的水聲。白天的布穀鳥,現在的貓頭鷹——它們多麼神奇地道出了他內心騷動著的出神入迷之感!驀地他看見她倚在視窗,向外張望。他稍稍離開水松,低聲叫道:“梅根!”她退回去,不見了,又重新出現,把身子探出窗外,俯得很低。他在草地上悄悄地往前走,不防腳脛骨撞在那張綠漆椅子上,拍的一聲,嚇得他屏住了呼吸。她伸下來的那條胳臂和她的臉看去白糊糊的,一動不動;他挪一挪椅子,輕輕地站了上去。他舉起胳臂,剛剛夠到高度。她手裡拿著正門的大鑰匙,他握住了這隻拿著冷鑰匙的火熱的手。他剛剛能夠看見她的臉,她那嘴唇中間的白閃閃的牙齒,她那蓬亂的頭髮。她還穿著衣服——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坐著不睡等他哩!“美麗的梅根!”她的灼熱而粗糙的手指依戀著他的手指;她的臉上有一種奇異的、迷惘的神情。能接觸到這張臉多好——光是用手摸到也好!貓頭鷹叫著,一陣薔薇花的香味鑽進他的鼻子裡來;接著,一隻農家的狗吠叫起來;她鬆開手,身子縮了回去。
“晚安,梅根!”
“晚安,先生!”她去了!他嘆口氣,頹然跨到地上,坐在椅子裡,脫下靴子。除了偷偷地進去睡覺,沒有別的辦法;可是他還呆呆地坐了很久,讓兩隻腳在寒露裡凍著,回味著她那張迷惘的、似笑非笑的臉,和她那火熱的手指怎樣依依不捨地握著他的手,把冰涼的鑰匙塞在他的手裡。
五他醒來覺得彷彿隔夜吃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而不是什麼也沒有吃。昨天的風流韻事,想起來覺得多麼遙遠,多麼虛幻!但是,眼前卻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全盛的春天終於到來了——
一夜之間,孩子們口裡說的“金鐘花”似乎已經把田野據為己有了;從窗裡望出去,他看見蘋果花已經像一條紅白兩色的被單罩有果園上。他下樓時幾乎怕看見梅根;但是,當給他端進早餐來的是納拉科姆太太而不是梅根的時候,他又覺得懊惱和失望。今天早晨,那婦人的銳利的眼睛和蛇一般的脖子似乎特別活躍。她注意到什麼了嗎?
“原來您昨兒個晚上跟月亮一塊兒出去散步啦,艾舍斯特先生!您在哪兒吃了晚飯沒有?”
艾舍斯特搖搖頭。
“我們把晚飯給您留著了,可是我想您一定忙著在想別的,連吃飯都給忘了,是嗎?”
她說話還保持著威爾士人的清脆口音,不受英格蘭西部傳來的那種喉音的影響——她說這些話,是不是在嘲笑他?萬一她知道了麼辦!他自忖道:“不行,不行;我得馬上走。我不能使自己處於這樣引起旁人誤解的惡劣地位。”
但是早餐過後,他想看見梅根的渴望便開始了,而且每分鐘都在強烈起來,同時生怕有誰在她面前說了什麼話,把事情都弄糟了。她一直不出來,甚至不讓他見一見,這不是好兆頭!他又想起那首情詩來。昨天下午在蘋果樹下做這首詩的時候,自己是那麼鄭重其事,專心致志,現在覺得這首詩真太無聊了,他把它撕碎,捲成了點板煙的紙捻兒。直到梅根拿起他的手來吻它之前,他懂得什麼愛情!現在呢——
還有什麼不懂得的?不過這有什麼好寫的,太乏味了!他到樓上自己的臥室裡去拿一本書,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原來她在那裡鋪床呢。他站在門口看著;突然他心花怒放,只見梅根彎下腰去吻他的枕頭,正吻在他的腦袋昨晚壓出來的凹凹裡。怎樣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經看見了這表明熱戀的美妙舉動呢?可是,如果偷偷地溜走,給她聽見了,反而更糟。她捧起枕頭,端著,好像捨不得抖掉他那臉頰的印痕,忽然丟下,轉過身來。
“梅根!”
她用兩隻手捂著臉,但是兩隻眼睛卻好像正正地瞧著他。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兩隻晶瑩明亮的眼睛會有這樣的深度、這樣的純潔,會包含著這樣感人的堅貞感情。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真好,昨天晚上坐著等我。”
她還是不說話,於是他又支吾地說:
“我在荒原上隨便走走;昨兒晚上光景好極了。我——我是上來拿一本書的。”
這時,剛才看見的她在枕頭上的那一吻使他突然衝動起來,他走到了她跟前。他吻著她的眼睛,帶著奇怪的興奮想:
“我豁出去了!昨天好歹總是事出無心;但是現在——我豁出去了!”那姑娘把腦門子貼在他的嘴唇上,這嘴唇漸漸往下移動,最後接觸了她的嘴唇。這有情人的初吻——奇異,美妙,同時幾乎依然是純潔無邪的——到底在誰的心裡造成了最大的激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