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
和陌生人交談,在我的職業生涯裡簡直不算什麼。如果我的同事聽說我在這個小城花了4天的時間,也沒能鼓足勇氣和一個人交談上,一定會當成天方夜譚,一笑了之。
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每當我試圖和他說話的時候,那股熟悉的氣味就會立刻消散,變質我的疑惑和恐懼呈幾何級數的速度上升,腦子裡一片空白。記憶體不足,傳送中斷,Ctrl+Alt+Del一片空白
所有的人都會心有不甘,大聲對我叫喊:“就這麼完了?再說兩句,再說兩句”但是,我就是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我被釘在原地,每天看他來去。
倒是導演無意中幫了我的忙。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河邊碰到了我,我正要坐著小船到江的上游去。
“你最近老是去那裡吧?”
“是啊,你倒是一直沒有來。”
“我昨天晚上去來著這幾天陽光太好了,趁天氣好趕緊去鄰鎮拍點東西,有人告訴我明天要變天了。你是不是要離開了?”
我跳上那竹子做成的小船:“明天走。你呢?”
“我也快了。那麼,北京見吧”
“北京見。”
就在船家把船撐離碼頭的一瞬間,他彷彿想起了什麼:“對了,你說你認識的那人”
我一陣緊張,趕緊讓船停下:“什麼?”
“有可能你是對的,他是北京人。”
“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昨晚聊了幾句,他在這裡教初中的歷史。他沒有告訴我是從哪裡來的”
“那”
“但是他的口音錯不了。對了,他的同事我也見過。他們對他也不瞭解。只知道他是兩年前來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當上老師了你也知道,小城嘛,師資力量實在有限,當然不象北京”
“他以前是幹什麼的?”
導演做了個一無所知的表情。
河中水草異常茂盛,從很低的角度上看過去,水草順著水勢飄蕩,給人一種小船在水面上滑動如飛的感覺。下午的太陽十分溫暖,照射臉上,我在眼皮下看到了紅色和金色。
他開口說話會是怎樣一種感覺呢?聲音是否低沉?語調是否平淡,一如這個人本身?
在火山內湖平靜的黑色水面下,到底有著什麼樣的海底呢?沙礫?熔岩?
水有多深?為什麼是近乎黑色的深藍?
被太陽照得有點睏倦,我睜開眼睛,想伸個懶腰。結果弄得小船一陣晃悠,船家叫我不要亂動,我戰戰兢兢抱好自己的相機,問,水深麼?
船家尚未回答,遠處河裡站起一條水牛,衝我們滿意地叫了一聲,水才到它的腿肚子,我仰天長嘆:得,得。
4
我離開小城是第二天下午,早上一起來,果然如導演所說,下起了大雨。
大雨嘩嘩下著,空氣無比潮溼,我的頭髮稍上墜著晶瑩的水珠,變得捲曲起來。前一天已經晾乾的衣服又成了溼漉漉的,散發著雨的氣味。青石板鋪就的臺階上形成了小瀑布,房簷流下的水連成一條線。雨聲單調,原本碧綠的河水被雨水沖刷得翻騰起了河底的泥沙,變成了褐色,猶如記憶中泛起的前塵往事。
我站在圍欄後注視著雨中的大橋許久,思緒紛亂,始終無法形成固定的想法。
熔岩凝固後形成的內湖,那裡也會下雨嗎?
雨水落在如此深藍而平靜的水面上
猶豫了很久,我最終還是穿上雨衣,去了那家小店。
12點過了,他沒有來。
1點, 仍舊沒有人。
雨打在古鎮的灰瓦上,單調而大聲地響著,我坐在空無一人昏暗的店子裡,喝著酒。
漸漸地,我遭了迷惑,彷彿經歷過此情此景在異常遙遠的過去,我曾經也這樣坐在一個昏暗的角落裡等待過什麼,手指間同樣是酒杯冰冷的感覺,沉重的防水鞋溼漉漉的,被雨打溼的頭髮貼在臉頰上同樣的大雨同樣的氣味
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惆悵舊歡如夢嗎?
我無端傷感起來,是的,如同與什麼極為重要的東西擦肩而過,平生少有的失落。在古鎮上,在雨聲裡,那是一種失去了什麼和正在失去什麼的惆悵。但是,歸根結底,我失去了什麼呢?
不知道。
關於失憶症(4)
3點半,我要去趕火車,於是揮手結帳。
就這樣,我離開了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