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亥時了。”
王安石笑著立起:
“我子時進宮,一日之始,必定吉利。你們都安歇吧。”
王雱此時已將王安石的即興詩背誦抄寫於箋紙上,呈王安石過目:
“阿爸,這首詩理直氣壯,鏗鏘有力,可以留集的。”
王安石接過,目光一掃,笑著說:
“理太直而詩意少,若為蘇子瞻所知,又要說味若嚼蠟了。”說著,一撕一團。
謝景溫急喊:
“可惜,可惜啊”
呂惠卿一笑,說:
“王公子已牢記於心,會流傳於世的。”
窗外亥時的梆鼓聲敲響了。
亥時梆鼓,傳進大內,傳進福寧殿,拂動了內寢外廳裡的燭光,驚擾了兩天來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深夜徘徊、俯首焦思的皇帝趙頊,提醒了恭侍一旁的皇后。她輕步走到皇上身邊,低聲勸說:
“官家,已是亥時了,入內安歇吧。”
趙頊聞聲站住,抬頭望著皇后,吁嘆一聲,微微搖頭,又在室內徘徊起來。皇后望著趙頊,暗暗垂淚。
皇后,河南沁陽人,時年二十三歲,是真宗趙恆朝宰相向敏中的曾孫女,其父向經曾任定國軍留後。她賢淑聰穎、容顏秀麗,性情謙和;頭上綰簪的粉紅珠花,襯托著一雙晶瑩深情的眼睛,更顯莊重秀美。她不似仁宗皇后(時為太皇太后)那樣膽略超人,也不似英宗皇后(時為皇太后)那樣的聰穎過人,卻有著女人罕見的雍容大度、柔靜平和。三年前,她以曾祖父的餘蔭和當時女子的德、才、容、工走進穎王府邸,與當時只有十八歲還不是皇帝的趙頊成了親。她長趙頊兩歲,以秀麗的容顏、溫柔的性格與大姐一般的關切,贏得了趙頊的歡心和情愛。一年多穎府內如膠如蜜的生活,連結了兩顆相戀相愛的心。在甜蜜的沉醉中,總嫌時光易逝、歲月短促。可現時,當皇帝了,當皇后了,朝廷“變法”了,忙碌代替了安閒,愁容代替了笑臉,昔日的歡樂已經逝去,憂鬱、沉默、緊張、淚滴佔據了這華麗的宮宇。白天沒有盡頭,這夜晚也沒有個頭啊!
趙頊昨日傍晚從瓊林苑回到福寧殿後,就廢寢忘食反覆琢磨著蘇軾、司馬光晉見中的一言一語。
蘇子瞻對賈誼的評論,似乎在訴說他自己的抱負。難道他在“自用其才”、在“持志忽耐”、在等待時機嗎?可這個“時機”又是什麼呢?蘇軾對商鞅的評論,似乎是有所暗示,難道這次“變法”也和商鞅“變法”一樣,也會出現功在安石、罪在安石的結局嗎?歷史有驚人的相似,秦王朝興盛了、敗亡了;漢文帝和賈誼相會了、離散了;難道朕也在走這條道路嗎?蘇子瞻最後的三句諫言是明確無誤的,“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入太銳”,雖不反對“變法”,不也在諫奏朕要穩健行事嗎?也許現時馬車賓士得太快太猛,該勒勒韁繩了。
司馬光的全部談話,像一位師長那樣的清晰、殷切、中肯和褒貶分明。他讚揚王安石“識高而學富”,併為王安石近日受到的非議辯解:“介甫無他,只是執拗耳”、“介甫固大賢,其失於用心太急,自信太篤”。公允之論,甚合朕心!朕沒有看錯王安石,也沒有看錯司馬光啊!新進之臣以“守舊”之名罪司馬光,誣而不公,不能信。
是啊,司馬光在談論中,曾議及呂惠卿,認為此人“奸巧非佳士”、“誠文學辨慧,然用心不正”、“使安石負謗於中外者,必此人也”。詢問其依據,司馬光坦誠而語:此人城府極深,看不透,僅是一種感覺而已。司馬光知審官院,知人頗深,這種感覺也許是有道理的。但憑感覺對待一個臣子,特別是一個才能超群的臣子,則是荒唐的。再說,“變法”伊始就更車換馬,不正是為抗爭的御史、諫宮長氣添力、提供口實嗎?而御史臺、諫院之設,不也是為匡正朝事的缺失嗎
沒有個頭的夜晚,折磨著年輕的皇帝。他在“決”與“不決”之間徘徊著。他畢竟只有二十一歲,當皇帝只有兩年,而且是第一次經受朝政紛爭的考驗,他的胸腔裡那顆容量不大的心,還沒有變得“冷酷如鐵”或者“冷漠如沙”。他正在皇宮這座煉獄中經受著煎熬
趙頊一天兩夜的廢寢忘食,驚動了他的母親皇太后和他的祖母太皇太后。她倆懷著憂愁驚恐的心緒相約而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駕臨,都知警戒,宦侍列隊,嬪妃跪迎,宮女捧茶獻果,皇帝、皇后跪伏聆教。內寢、外廳驟然換了氣氛,兩夜一天來沉入桌底屋角的笑聲重新騰起。
太皇太后,河北真定人,真宗趙恆朝宰相曹彬的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