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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埋下頭抄錄墓石上的文字:他的母親路易莎·哈格和他的幼子柯立亞乘船遇難淹死在海里;他的夫人娜塔裡雅患結核症逝世;他的十七歲女兒麗莎自殺死去;他的一對三歲的雙生兒女患白喉死亡。他就只活了五十八歲!但是苦難並不能把一個人白白毀掉。他留下三十卷文集。他留下許多至今還是像火一樣燃燒的文章。它們在今天還鼓舞著人們前進。
六月二日
在尼斯(1)
在法國十八天,我不知握了多少隻友好地伸過來的手。我對法國朋友說:“我們掉進了友誼的海洋裡面”,這不是“外交辭令”,我是帶著真摯的感情講話的。法國友人關心中國人民的鬥爭,願意瞭解中國,勤奮地學習漢語,研究現代中國文學。法國讀者關心我的小說中人物的命運,談起來他們對那些人物好像十分熟悉。
在尼斯有一位法國太太拿了法譯本的《寒夜》來找我,說是她喜歡這本書,要我為她簽名,還要我在扉頁上寫一句話。我本來想寫“希望這本小說不要給您帶來太多的痛苦”。可是寫了出來,“太多的”三個字沒有了。作為作者,我不希望給讀者帶來痛苦。這種心願是在幾十年的創作實踐中逐漸培養起來的。五十二年前我在巴黎開始拿筆的時候,我的想法並不是這樣。但是作品一發表,就像一根帶子把我同讀者連線起來了。從此我就時時想到了讀者。我總是希望作品對讀者有所幫助,而自己又覺得它們對讀者並無實際的益處。因此產生了矛盾,產生了痛苦。三十年代我常常叫嚷擱筆,說在白紙上寫黑字是浪費生命,而同時我卻拼命寫作,好像有人在後面拿鞭子抽打我。我不是弄虛作假,裝腔作勢,在我的內心正在進行一次長期的鬥爭。兩股力量在拉我,我這樣經過了五十年,始終沒有能離開藝術。今天快走到生命盡頭的時候,我還下決心爭取時間進行創作。我當時利用藝術發洩我的愛憎,以後一直襬脫不了藝術。現在我才知道藝術的力量。過去我不瞭解藝術,也不瞭解自己,難道我就瞭解讀者嗎?
我常說我的作品給人們帶來痛苦,談到《寒夜》,我稱它為“悲觀絕望的書”。在一九七七年發表的《一封信》和《第二次的解放》裡,我還為最後那一句“夜的確太冷了”感到遺憾。女主人公孤零零地消失在悽清的寒夜裡,那種人去樓空的惆悵感覺一直折磨著我,在那難忘的十年中間,我害怕人提起我的小說,特別害怕人提到《寒夜》。沒有想到去年我無意間在舊版日譯本《寒夜》的書帶上,看到一句話:“這是一本燃燒著希望的書。”原來讀者也有各人的看法,並不能由作者一個人說了算。難道我真的就只給讀者帶來痛苦嗎?現在連我自己也懷疑起來了。
在尼斯,法中友好協會分會為我們代表團舉行了一次招待會,同時也歡迎從瑞士到尼斯來會晤我們的韓素音女士。招待會就在我住的那一家的客廳和飯廳裡舉行,不少的人參加了招待會,他們大都是本地法中友協的成員和積極分子,會上酒菜點心相當豐盛,客人們談笑,親切自然。兩位年輕太太或者姑娘過來跟我談《寒夜》和《憩園》裡的兩個女主人公。她們說,她們瞭解她們,一點也不陌生。我說,我寫的是舊中國,舊中國的事情不容易理解。她們說:“我們理解,心是一樣的。她們是好人啊。”這時又有一位女讀者參加進來。我就帶笑說,女讀者找我談話,我不緊張,因為我在小說裡很少把婦女寫成壞人。後來在巴黎的確有人向我提過這個問題。我回答:在舊中國婦女在經濟上不能獨立,總是受壓迫,受欺負,受剝削,受利用,因此我很同情她們。在這之前我還參加過一次同讀者見面的會,我雖然高高地坐在臺上,實際卻有點像中學生接受考試,幸而讀者們十分友好,沒有出難題,一個半小時就順利地過去了。我列舉這幾件事,為了說明一個問題:讀者們不是一塊鐵板,他們有各人的看法,他們是“各取所需”。我已經談過這個問題,以後有機會我還要談到它。
那個晚上的招待會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法國人的晚宴常常繼續到午夜甚至更遲,因為我年紀大了,女主人允許我早退。尼斯友協分會的主席是一位退休的老太太,她的丈夫也是分會的成員和骨幹。這一家的女主人是已故華僑醫生的法國夫人,有三子一女,只有一個還在大學唸書的小兒子講漢語,書寫漢文。這裡是一所相當漂亮的別墅,房內還有各種古玩陳設。我們一行四人住在這裡,另外還有三位住在車伕人未來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