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家中。她們對我們非常周到,好像在招待遠方來的親戚。招待會的菜點都是車伕人和女兒、媳婦準備的。我們出去參觀訪問都是車伕人自己開車。兩天以後我們代表團從尼斯坐火車去馬賽,友協分會負責人和車伕人一家送客人到車站。我們在車廂裡看見車伕人頻頻揩眼睛,我的女兒也落了眼淚。
我在法國的訪問還是一次在讀者中間的旅行。我的作品引著我走了這麼遠的路。我常常說:“讀者們接受我的作品就是我的最大的榮譽。”我也曾把“讀者們的期待當做對我的鞭策”。到處我都聽見一個友好的聲音:“寫吧。”“我要寫,我要寫。”沒有把我想的和應當寫的東西寫出來,我對讀者欠了一筆債。不償清債務,我不會安靜地閉上眼睛。對於真誠、深厚的友誼,我一定要有所報答。
在尼斯車伕人家那間窗明几淨、寬敞的房間(她的小兒子把自己的住房讓了給我)裡,或者在巴黎我接待過《新觀察家》記者(他寫了那篇《會晤巴金》)的“豪華的”旅館裡,我常常早晨七點前後站在窗前望著外面院子裡盛開的野蘭花或者窗下微雨打溼了的街道,窗內外都是那麼安靜,我站了好一會。回國的日子越近,我越是想念我的祖國和人民,我深深感覺到我和他們的血肉相連的關係。為什麼法國讀者的友誼這樣吸引我?法國人民的深厚情誼使我這樣感動呢?我想到的也是我的祖國和人民。他們是我的養料,也是我寫作的源泉。握著每一隻伸過來的朋友的手,我感覺到祖國和人民就在我的近旁,我高興的是我要把這樣的友誼帶回給他們。一九二七年我第一次到巴黎,有一個目的就是追求友誼。五十二年後重訪法國,我滿載而歸。我不會白白地接受這珍貴的友誼,我要讓它開花結果。
在尼斯(2)
矛盾解決了。我要永遠捏著我的筆。寫了幾十年,我並沒有浪費我的生命。我為什麼還要離開藝術、擺脫藝術呢?離開了友誼和藝術,我的生命是不會開花的。
六月十七日
重來馬賽(1)
前幾天收到法國朋友從馬賽寄來的照片。我一遍一遍地看它們,又想起了馬賽。這一次我在馬賽只住了一天。但是我找到了一九二八年住過的美景旅館。我在短篇小說《馬賽的夜》裡寫過:“我住的地方是小旅館內五層樓上一個小房間。”就只有這麼一句。但是在《談自己的創作》卻講得多一些,我這樣說:“有時在清晨,有時太陽剛剛落下去,我站在窗前看馬賽的海景;有時我晚飯後回到旅館之前,在海濱散步。”在我的另一個短篇《不幸的人》裡,敘述故事的人在旅館中眺望日落、描繪廣場上窮音樂師拉小提琴的情景,就是根據我自己的實感寫的。印象漸漸地模糊了。可是腦子裡總有一個空曠的廣場和一片藍藍的海水。
五十一年後我又來到了這個地方。我找到了海濱的旅館,還是一位同行的朋友先發現的。我站在旅館門前,望著這個非現代化的建築物,我漸漸地回到了過去的日子。一九二八年十月十八日起我在馬賽住了十二天。海員罷工,輪船無法開出,我只好一天一天地等待著。在窗前看落日,在海濱閒步,在我是一種享受。此外我還做過兩件事:讀左拉的小說,或者參觀大大小小的電影院,這是我在《馬賽的夜》裡也講過的。我在法國至少學會兩件事情:在巴黎和沙多—吉里我學會寫小說;在馬賽我學會看電影。我還記得我住在沙多—吉里中學裡的時候,我的房間在中學食堂的樓上,有時晚上學校為學生們在食堂放映電影,住在我隔壁的中國同學約我下去觀看,我總是藉故推辭,讓他一個人去。不知什麼緣故,我那時對電影毫無興趣。在馬賽我只有那個新認識的朋友,他也姓李,還在唸書,是巴黎一位朋友給我介紹的,因為是四川同鄉,不到一天的工夫我們就相熟了。他約我去電影院,很快我就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回到國內,也常看電影。看了好的影片,我想得很多,常常心潮澎湃,無法安靜下來,於是拿起筆寫作,有時甚至寫到天明。今天,我還在寫作,也常常看電影,這兩件事在我一生起了很大的作用。
新收到的照片中有一張是我和遠近七隻灰鴿在一起拍攝的。依舊有安閒的鴿子,依舊有藍藍的海水,可是大片的水面給私人的遊艇佔據了,過去窮音樂師在那裡拉小提琴的廣場也不見了,一切都顯得擁擠,行人也不少。美景旅館似乎還是五十一年前那個樣子,我在門前站了一會,腦子活動起來了。我想起當時我怎樣從這小門進出,怎樣從五層樓的視窗望海濱廣場,我有一個印象:旅館兩旁的樓房大概是後來修建的,彷彿把它壓得透不過氣來。這樣的記憶不見得可靠,人老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