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的配角跳出來。當陶月婷來談重演拉魂腔《梅修山夜闖總督府》時,他已不期待這場唱敗了的戲重出異彩。他收攏起郭建輝事件留下的影子,以少見的熱情接待了陶月婷。他已經非常明瞭了,這是一個躲不過又惹不起的女人,並非她多麼可怕,只是她是一個容易把戲劇和生活弄混了的女人。她要做的事是福是禍,你根本無力去推測。她蜂蜜般的激情也會在瞬間成為一味毒藥。王清舉、陶月婷、郭建輝,多次是一副牌局中的三個角,此刻兩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迴避著那永遠缺掉的一個角。王清舉顯出無限誠懇的臉色說:“其實,我多想在陶老闆的戲中跑個龍套、過把癮呢。我們這一帶人,哪個不是喝著稀粥和拉魂腔長大的?”
“我哪兒敢哦。鄉長要去捧個場,我這舊臺子是蓬蓽生輝喲。這臺子費心勞神地搭了,久不開鑼就會沾上晦氣的。我們準備過兩天就斬紅闢灶、演個首場,我師父七巧鶯過逝的事,驚動了方圓幾百裡地界。到時看戲的一定會爆場子,我今個來,就是想請鄉里能幫忙維持個秩序,唱紅唱砸,我們都要交管理費。也算是給鄉長下請柬了,你不光臨,我們也唱不踏實哦。”陶月婷說。
“當然,當然!人民仰著脖子要聽戲,陶老闆養個嗓子要唱戲,這是一拍即合的好事啊。鄉里不僅會搞好治安,讓大家安心聽戲;還會大張旗鼓地幫你陶老闆吶喊揚名,這也是活躍我硤石一方水土的人氣嘛,義不容辭哦。”王清舉說。
戲一開場,陶月婷立刻感受到了師父七巧鶯原存的影響之巨。此次雖也是門前鼎沸,人頭攢動,但比較上次七姑在場時,老覺得廢戲臺的殼內魂抽魄去了許多,一樣的門樓道具、一干的轡頭冠冕、一色的嫡傳花腔,總是突然地缺了些啥?整個場子輕了起來,又沒人能講得清楚。帷前的鑼已敲起,梅修山快登臺開腔了,陶月婷仍怔怔地對著妝鏡出神。多少年揪腸扯肝的渴望彷彿一下子洩掉了,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心嘭嘭地跳著微慌,莫明其妙地黯然神傷,甚至猛然萌生了拔腿逃離戲場的慾望。我靜立一側,看著她半明半暗的臉。這是多麼美的一張臉,有著一種人生浮火盡祛的清癯。這張臉彷彿從肉體中掙脫出來了,有著此潭非復舊時深的淡靜。我想,拉魂腔早就不是往昔的拉魂腔了,所有能映襯這張臉的物件、時日都消失了。我研讀過舊拉魂腔的戲本,在發黃變脆的舊紙本里,我看到了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世俗。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耕種、畜牧、蠶桑、紡織、建造、狩獵、捕魚、婚嫁、喪葬、教學、商旅、製陶、冶鐵、馭車、推磨、炊事、戰爭、行乞、屠宰、練武、歌舞、飲酒、鬥雞、散步、早朝、宴會、出巡、押獄、水利等等,不僅有大段閒情逸致的唱詞來描述這一切,戲臺上也有各自風格迥異的設定佈景,宮殿城池、橋樑水榭、舟車寺塔、學校店鋪、驛亭酒肆、衣冠服飾、宗教儀式等在設計中的表述生氣盎然。如今,這一切都消逝了,僅剩下這一張舊時代的戲子之臉,孤零零地在雜亂的化妝間內發呆。
我搜視臺下鬧哄哄的場間,驀地發現梅子孝沒來。癱子村的許多村民都沒來,土匪臘八卻顯現地坐在最前排,與王清舉緊靠在一起。臘八雖是七姑養子,仍可算是梅修山香火傳人。王清舉身旁的許多個座位叫人費解地空蕩蕩。癱子村的村民們擠在一堆,擠得像相互纏繞了起來。“啊————”的一聲尖亮的長調傳出,嘰嘰喳喳的場子刷地肅靜下來。
這聲長調讓我渾身一震。她終於唱出了這一聲!
蜘蛛無處不在
遭遇大災或大冤,死的蜘蛛會復活。活的蜘蛛會飛起來。
————沿淮民間說法一種
我有幸與癱子村共度了她千年村史上最傷心、最壯烈的一夜。那天夜間,我正睡得懵懵懂懂,忽聽見窗外一陣急驟如雨的鑼聲,有人扯著尖厲的哭腔在喊:“不好啦!祠堂著火啦,快救火啊!”緊接著敲瓷盆鋁鍋的聲音混響一片。我蹭地從床上蹦起來,到外屋一看,麻三叔已不在屋裡,凳子翻著,炕頭那盞極少熄掉的油燈,也滅了。門外,到處是沒頭蒼蠅般亂竄亂撞的人影,好像並不是朝一個方向跑。我抬腕看看錶,正是夜間十二點多一點。
趕到梅祠前,熊熊火焰已在屋頂亂竄了。這天夜裡偏偏風不小,火焰被颳得發出一陣陣吱溜溜的怪叫,火光映紅了整座癱子村和遠處的河灘。黃泥牆的農舍和剛爆芽的柳樹被熾烈的火光一映,顯出一種難以盡言的美麗釉彩。從遠處看,火焰之色彷彿分了三層,最兇最濃處是那種淤血般的殷紅,光禿禿吐得最高的火舌上沒什麼煙瘴。裹著它的是摻了一半水的血的淡紅色,與疾速旋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