糰子。吃一點毛果糰子就有了神,有了神你才會睜開眼睛。”肖亞中就張開那張又枯又裂的嘴,咬了那毛果糰子上面的一小塊。肖亞中嘴裡感到先前的苦味少了,腥味卻濃了些。肖亞中吃完了就再吃了一小塊。那個聲音就說:“餓急了就得慢點吃,吃急了,會氣崩心的。”肖亞中就不急,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嚥。在這種漫漫的進食過程中,他的體力像身上的溫度,一點一點地回到身上。肖亞中想睜開眼睛,眼睛就睜開了。
肖亞中看著韓大狗的臉,看著韓大狗的眼睛,看著韓大狗的胸脯,他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青楞楞的少年。肖亞中覺得眼前這個少年像是在哪兒見過。他想去想來,他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不可能以前見過這個長江邊上的少年。肖亞中實在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他最後想,就算是前生見過的。只有前生見過的,才會這麼眼熟,不然怎麼會看著眼熟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都是託生前喝了那迷魂湯的拐。
肖亞中想好了,才問這少年的話。當他第一眼看到救自己的人是個少年時,他就喪失了說點感謝話的慾望。他把這個少年救他的行為,看成了一件很小的事。他就只顧自個兒地不住地想,是否見過這位少年。他甚至敢斷定,這個少年,也將面臨當兵的命運。有可能,他會像自己一樣,也當一名逃兵。想到這一點,肖亞中在心裡就有了一種看不起這位少年的感覺。肖亞中看待事物,一直就是這麼想的。什麼事情,只要有可能和自己一個樣兒,他就會輕視它。今天,在少年韓大狗救了他這條命之後,他還是和以前任何一次樣,是這樣想的。
肖亞中問:“你是誰?這兒是什麼地方?”韓大狗說:“我叫韓大狗,我爺爺和村子裡的人都叫我大狗子。”肖亞中問:“你爺爺是誰?這兒是什麼地方?”韓大狗說:“我爺爺叫韓振武,是個濫眼瞎,他可是我們伍婿廟的老村長。他最叫人佩服的就是會算一口好命,看一眼好手相。”韓大狗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平常和爺爺倒沒三句話,今天和這個陌生人竟不停嘴地說。韓大狗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肖亞中說:“你是說你叫韓大狗,你爺爺叫韓振武,你們這兒叫伍婿廟,是吧?”韓大狗說:“就是。你先到我屋裡歇著。我一看你就是個逃兵。”肖亞中說:“你怎麼曉得的?”韓大狗說:“以前我們這裡過了好多逃兵,穿的和你一樣的衣服,長的和你一個樣,連說話的腔調都一個樣。你叫什麼名字?”
肖亞中再也不敢小看眼前這個小子了。他看看自己,還真他媽的憨,當了逃兵,連衣服都不曉得脫了。還有誰不會認出來呢。再就是自己說話,總是一口的川味,就像那放了辣子的菜,那辣味怎麼壓也壓不下去。肖亞中想了一會兒問題之後,回答說:“我叫肖亞中,我怕血。東洋鬼子攻打峽昌城,我被一股血噴下城牆,不得已才跑了上來。”韓大狗說:“我是說哩。自從打東洋鬼子,我們這道上的逃兵就沒有了,這些日子來,就你一個。”肖亞中聽得臉都紅了。肖亞中覺得這小子鬼得很。
韓大狗說:“快到我屋裡去吧。喝點水,再吃幾個毛果糰子,好讓身體還陽。”肖亞中就跟著韓大狗走。肖亞中不知道,他這一走進韓大狗的家,就有半個身子又走了進部隊。在往韓大狗家走的路上,韓大狗指著那片草地對肖亞中說:“那是我媳婦放羊的地方。”他們走過那棵柿子樹時,韓大狗對肖亞中說:“我常常爬到這棵樹上看我的媽,還看我的媳婦放羊。”走過那塊曾經是一塊雪地的稻場時,韓大狗對肖亞中說:“我媽就是在這塊地上,被東洋鬼子的飛機用機槍射死的。我那時正在柿子樹上,我跑到我媽旁邊時,我媽渾身是血,還把雪地染紅了一大片,像鎮上飄的旗子。”肖亞中說:“我見不得血,我見了血就暈,你不會暈。”韓大狗說:“我媽渾身是血,我也渾身是血。”
韓大狗和肖亞中走進門時,爺爺正站在門口。爺爺問:“這就是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個人?”韓大狗說:“是。”爺爺說:“鎮上招了很多兵,我們村也去了很我人。膽子小的都逃到老林子裡去了。你和這人也得離開這裡,免得給我丟臉。”韓大狗說:“我不走。”爺爺說:“你真是鬼迷心竅。你問問他,為什麼當逃兵。”韓大狗說:“他不是逃兵,他是怕血。”爺爺說:“你不逃,就幫助打雜吧,抗日隊伍明天就要來人,開始接兵了。”爺爺說著說著對肖亞中說:“你吃飽喝足了,還是接著逃吧。”肖亞中不知怎麼就突然說:“我也不逃了。”
爺爺怔在那兒。爺爺的濫眼瞎眼睛裡,又湧滿了淚。爺爺的嘴動了動,韓大狗知道,爺爺又要唱那些山歌了。
爺爺就唱起了那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