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國家象在本國一樣的安居,一方面又覺得無論什麼革命都配他的胃口:人家竟弄不
清他對革命感到興趣的,究竟是革命的手段呢還是革命的宗旨。他自己經歷的和旁人經
歷的考驗,為他都是一種消遣。他是真誠的革命黨人,同時他的科學頭腦使他把革命黨
人(連自己在內)看做一種精神病者。他一邊觀察,一邊培養這精神病。由於興高采烈
的玩票作風和朝三暮四的思想,他專門找那些與自己對立的人來往。他和當權的要人,
甚至和警察廳都有關係;東鑽鑽,西混混,那種令人品疑的好奇心使許多俄國革命家都
象是騎牆派,有時他們弄假成真,的確變了騎牆派。那並不是欺騙而是輕浮,往往是沒
有利害計算的。不少幹實際行動的人都把行動當作演戲,儘量施展他們的戲劇天才,象
認真的演員一樣,但隨時預備改換角色。瑪奴斯儘可能的忠於革命黨人的角色;因為他
天生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又喜歡破壞他所僑居的國家的法律,所以這個角色對他最合式。
可是歸根結蒂,那不過是一個角色而已。人家從來分不清他的說話中間哪些是實在的,
哪些是虛構的;結果連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了。
他人很聰明,喜歡譏諷,有的是猶太太與俄國人的細膩的心理,能一針見血的看出
自己的跟別人的弱點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費力就把加奈控制了。他覺得拿這個桑丘
?潘沙拉入堂吉訶德式的隊伍挺好玩。他老實不客氣支配他,支①配他的意志,時間,
金錢,——並不是放在自己口袋裡(那他不需要,誰也不知道他靠什麼過活的),——
而是用來對他的主義作最不利的宣傳。加奈聽人擺佈,硬要相信自己和瑪奴斯一般思想。
他明知道實際並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他不喜歡平民。並且他
不是勇敢的人。這個又高又大,身體魁梧,肥肥胖胖的漢子,小娃娃式的臉,鬍子剎得
精光,呼吸急促,說話甜蜜,浮誇,孩子氣十足,長著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還是很高
明的拳擊家,骨子裡卻是個最膽小的人。他在家屬中間因為被認為搗亂分子而很得意,
但看著朋友們的大膽暗中直打哆嗦。沒有問題,這種寒顫的感覺並不討厭,只要是鬧著
玩兒的。可是玩藝兒變得危險了。那些混蛋居然張牙舞爪的兇器來,野心越來越大,使
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觀念,和布林喬亞的怕事的脾氣,都發急了。他不敢
問:“你們要把我拉到哪兒去呢?”但他暗暗詛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
得頭破血流,也不問同時會不會砸破別人的腦袋。——可是誰強其他跟他們走呢?他不
是可以引退的嗎?但他沒有勇氣,他怕孤獨,好比一個落在大人後面哭哭啼啼的孩子。
他跟大多數人一樣:沒有一點兒意見,除非是不贊成一切過激的意見。一個人要獨立,
就非孤獨不可;但有幾個人熬得住孤獨?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裡頭,能有膽量排斥
偏見,丟開同輩的人沒法擺脫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幾個?要那麼辦,等於在自己與別人
之間築起一道城牆。牆的這一邊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裡的自由,牆的那一邊是大批的群
眾。看到這情形,誰會遲疑呢?大家當然更喜歡擠在人堆裡,象一群羊似的。氣味雖然
惡劣,可是很暖和。所以他們儘管心裡有某種思想,也裝做有某種思想(那對他們並不
很難),其實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麼!希臘人有句古諺:“一個人先要了解自
己”,但這般幾乎沒有什麼“自己”的人怎麼辦呢?在所有的集體信仰中,不問是宗教
方面的或社會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為可稱為“人”的人就不多。信仰是一
種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種,人類是燃料;那末這火種所能燃燒的火
把,一向不過是寥寥幾根,而往往還是搖晃不定的。使徒,先知,耶穌,都懷疑過來的。
其餘的更只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時節,從大火把上掉下來的火
星才會把整個平原燒起來!隨後大火熄滅了,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