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青淮回來了。她像一個普通的慣於遲到的孩子那樣,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從抽屜裡面拿出在她離開的日子裡發下的一大疊試卷和作業本放在桌面上,然後淡然坐下,拿出課本。不久之後又打起了瞌睡。而我則繼續勤快地記著筆記。
那天晚上,青淮卻興致勃勃地來到我的宿舍,手裡拿著兩隻桃子,一隻給我,另一隻她自己已經咬了起來。她要對我說旅途之中的事情。我耐心地放下筆,聽她高興地講起來。她從列車上的奇聞講起,一直說到小興安嶺的林海。一個小時之後我終於按捺不住了,我說,青淮,我還有作業要做。
氣氛明顯是尷尬的。青淮對我說,對不起。
我望著仍舊是大片空白的數學試卷,不知做何回答。
青淮輕輕關上門走出了我的寢室。從室友們的嘖嘖聲中我知道她們對青淮的打擾非常不滿。青淮離開的那一刻我心裡莫名地覺得很難過,我想要跟出去對她說一聲我並不是故意的,但是我始終鼓不起勇氣。於是我懦弱地轉過身,在內心大片的空落當中繼續做題。十分鐘之後突然就關閘了,我又毫無準備地被扔進了黑暗。
第二天,我收到青淮從小興安嶺的某處兵站給我寄來的明信片。郵戳上清晰的地址充滿了驕傲的誘惑。我拿著明信片,對青淮說謝謝。
她微笑起來。笑容如同明信片上的蒼翠林海。
在此後的日子裡,我已經對她的這種出走習以為常了。身邊的座位時不時就空了。當我仍然在擁擠的教室裡面勤快而規律地聽課記筆記做題的時候,我知道,她又踏上了旅途,像在鈴溪一樣悠閒地聽戲閒逛,或者像在小興安嶺一樣艱難地跋山涉水。
她是一隻沒有家鄉的候鳥。永無止境地遷徙,始終找不到家。或者說,是因為沒有家,所以永無止境地遷徙著。
而她回來之後也不再來找我聊旅途中的趣事。只是把遊記留給我,說是讓我看看。唯獨假期的時候她仍舊會邀請我一同出去旅行。那是高一的暑假,我和青淮在新疆。
我們乘坐火車,在漫長的行進當中我發現旅途上的青淮話非常少。我們基本上不會交談,只是獨自長時間地眺望列車窗外的風景,或者在自己的鋪位上看書。我看著青淮瘦削而安靜的臉,覺得她是那麼快樂而寂寞的一隻鳥。
在新疆的土地上,我們從南到北,一路前進。如果想要在哪個地方停留,就住下幾日。非常之悠閒。幾次扛大箱的經歷,亦是青淮帶給我的獨一無二的體驗。是從喀什到伊犁的那段路,我們睡在運西瓜的卡車車斗裡,頂著漫天散落的星光,一路顛簸。塞外的夏夜清涼如水,我們睡在西瓜堆裡,一直無言。我心潮澎湃,伴隨著隱隱地擔憂,一直無法入睡。而回頭看身邊的青淮,才發現她早已帶著甜蜜的睡容進入夢鄉。睫毛上竟然像野外的花草那樣結上了露水。我在顛簸中凝視青淮無言的沉睡,間或抬頭,看見漸次隱沒的大地坦蕩如砥,星光覆蓋。
如同一艘鼓帆的船,藉著故鄉那飽含風信子之香的南風,劃過月色下迷霧茫茫的銀色海面,前往不知名的宿命。
1999年的夏天被我們揮霍在旅途上。高二開始之後,我父母就不再同意讓我出去旅行了,他們說,你應該參加學校的培優班補課,或者你應該在家更好地複習功課。再或者,他們直接告訴我,家裡正在儲蓄你上大學的費用,拿不出那麼多現金。
2
我看著父母因過度的殷切而倍顯漠然的目光,數著他們年輪般刻在額頭上的皺紋,很輕很輕地點頭。
我仍舊是那麼安靜而漠然地按照命運的旨意重複平靜而刻板的生活,在清晨時擁擠的操場上伴隨著誇張的喇叭聲機械地做廣播體操,在白晝裡緊湊而沉悶的課堂上認真地捕捉老師的每一句話,在夜晚教室的白熾燈之下勤奮地做完一本又一本的題集,為考試不理想而難過,為父母的輕聲埋怨而內疚。而青淮還是在課堂上對著課本突然神秘而天真地嘻嘻竊笑起來,然後在睡覺的時候流出口水要我遞紙巾,依然定期地不斷地旅行,深入邊遠地區的山川平原,獨自一人。而我卻總是忍受著勤奮的懲罰,一次次地被關掉了電閘,然後毫不留情地扔進了黑暗。眼睛總是不能很快地適應黑暗,於是在那近似於盲的幾分鐘裡,我一次次看到完整而龐大的黑暗,如同一張不透風的密網,一絲不漏地罩住我的青春,直至它在蒼白的掙扎之後漸漸痙攣著陷入最終的窒息。
我總是能夠忍住疲憊的眼睛失控般滴出的淚水,不讓它掉出眼眶。
因為如果眼淚滴落了,那麼我的忍耐就將被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