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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方:像你這樣,姑且稱之為狂放的人——你一定認為精神病都不存在吧,是人出於無知虛構的一個問題,如果算不上是蓄意迫害的話?
老王:方言瘋了以後,我和他討論過這個問題,瘋是個人問題還是社會問題,如果這個世界只有一個人,瘋還存在嗎?
相對什麼而言,相對這個世界,我們姑且叫現實世界和多數人群,不能回到這邊來,按多數人群——社會的要求行事待人,腦子一半還停留在——我們姑且叫另一個世界,分不清兩個世界的界限,會被人當作精神病。如果太乾擾這個世界的關係,造成空氣緊張,人們就會限制你,用藥,把你關起來。如果分得清,在那個世界想那個世界的事,到這個世界說這個世界的語言,除了影響自己不影響別人,就不是病,就是——我安慰方言說:擁有兩個世界的人。
咪咪方:他也瘋了?
老王:他自言自語,不分場合,坐下就狂聊就喋喋不休,說的都是中國話但沒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大家開始躲避他,他在哪裡坐下,哪裡的人群就會很快散開。朋友也一個個溜走。
咪咪方:你也溜走了?
老王:我,開始還堅持。
咪咪方:他在說什麼?你一定聽得懂。
老王:聽得懂。他在說這個世界的背面,說他來自什麼地方,將要回到什麼地方。說死後世界的繁華。說前歷的種種,他愛過的人,他離棄的人,他經過的種種慘烈和痛不欲生。說上帝的模樣,天堂的變遷,階梯是怎麼鋪就的,又是怎麼交付到他的手中,在他的手中失落。千千落日,萬萬餘暉。他是在描繪自己的頭腦,以無億量和奔騰的速度傾吐,一個詞沒說全就跳到下一個詞,我都見過,也在腦海留下了那個世界的光影,但是跟不上他的速度。這狂聊最後變成他一個人丟了轉兒的悲鳴和不時爆發的狂笑,和睥睨,和悻悻然,和被我打斷。
我說,你完全是混亂的。
他臉上還掛著狂笑,說,是嗎?我一點沒意識到,我說什麼了?
我說,不管你說什麼,你是沿著自己腦子說話,完全不看物件,你要注意了,你這樣下去,別人會當你是瘋的。
他說——這時臉上掛著的表情是高傲。你也認為我瘋嗎?你知道我不瘋,我說的都是你也看到的,是客觀的,每個人終有一天會看到的,你不承認就是虛偽。
他也說我虛偽,我這一輩子聽到的最多的評價就是虛偽。
我說,我不當你是瘋的,你是天聰的,眼神帶鑽頭的,你有自己的世界觀,你要是瘋的,我也是瘋的。可是,我說,你沒看人都散了麼,你在對誰說?你把人都聊跑了。歇歇吧,兄弟,歇歇吧。
咪咪方:你不是瘋的嗎?
老王:我,至少認為自己控制得很好,來往於兩個世界,沒給別人添太多麻煩。不知根知底的人,不聊。三十五歲以前的人,家裡有負擔的人,不聊。我在自己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裡獨享很好。我是瘋的,但跟誰都不說。你父親瘋了,到處跟人說。
我想拍一個電影,一個人回到住了多年的家裡,發現一塊磚從廚房的牆頂了出來,他把它敲了回去,重又抹平了牆壁,第二天,這塊磚又頂了出來,第三天,另一塊磚縮了進來,漸漸地,這面牆變得凸凹不平,佈滿抓手和蹬踏,像一面攀巖的訓練牆。漸漸地,家裡的每一面牆都有磚開始活動,白天敲平了,晚上突出來。他來到街上,多年出入買東西的小雜貨店不見了,變成一塊空地和幾棵白菜。第二天,他頭一天還坐在那裡吃飯的小飯館不見了,變成一片草地。從一塊磚開始,這個人的世界漸漸崩塌,他的日光停留在哪兒,哪兒就開始變化,最後他變成一個陌生人在一個嶄新的世界裡。以紀念你父親。
我還想拍一個電影,已經被英國人拍了,一個殺手,一心想死,不巧愛上一個中學女同學,掙扎一番決定把這個女人和她的女兒用枕頭悶死,斷了這個念想。最後這個人欣慰地站在英國海岸白色的懸崖邊,一個跳接是全景,一個跳接是更大的全景,只有白色的峭壁沒有了他。這是我看過最黑色的電影。
我還想拍一個電影,一個瞎子,但是那種有內在視覺的瞎子,從小就自己創造了一個世界給自己看,不知道自己是瞎的,大家也以為他是好的,大家在誤會和一個世界各自表述中相安無事。最後也不知道。瞎子在完全的主觀中和周圍人打成一片,很平常很忙碌地生活下去。可以是喜劇,也可以不是喜劇。要用兩堂景和兩撥演員。
我還想拍一個電影,很多年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