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我已經死了。我又來到三里屯,老人兒都不在了,三里屯走的都是新人。我也是個小夥子,外國人,但心是老的,中國的,還記得這一世的事。我看見你,你已經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太,我認識了你,整個電影都是我們坐在三里屯聊天,你給我講你的一生。你以為你對我懷有長輩的慈愛,其實是我對你懷有父輩的情感。觀眾以為我熱愛中國文化什麼的,其實我就是北京人,我比這街上走著的什麼人都北京。我一直想拍一個兩套故事在一個時空裡的電影,觀眾看一個故事,演員演另一個故事,都岔著但並不打架。這在小說裡沒法安排。
片子結尾,方言也出現在街頭,他是個黑人。一下計程車就站在人流中大口倒氣,誰也不知道這黑哥們兒怎麼了,只有我遙領他的心情。我舉起一隻手,露出鄙人這張新臉給他看,他齜著一嘴白牙笑,我們誰也不戳穿誰。
咪咪方:你認為人生有意義嗎?
老王:單純的人生,沒有意義。我在等科技進步。我最大的願望是想拍一個我腦子的電影。我那幾百億腦細胞,一個格一個格的,每一格開啟都是一個世界,帶著宇宙開闢以來的洪荒景象,星際飛行的所見,物質世界的轉化和生命的誕生,人類的歷史及其曾有的想象。現在拍只能拿電腦做,要花很多錢,還要損失。最不損失的是在我腦袋上裝一個投影,直接把我腦海投到大螢幕上,現場直播。拍人死的時候細胞怎麼還活著,透明地板怎麼在鼻子跟前合上的,怎麼在地下凝視人間,怎麼又從旁觀置身其中。鏡子擦得乾淨,完全照不見你。牆上的畫揭下來一張還印著一張。花和葉子互相分離時互相磕頭。上帝只有在黃燈下才看得見。音量不夠人間就顯得簡陋,哪兒哪都不嚴絲合縫
咪咪方:對不起,你大概也混亂了,我必須打斷你一下。
老王:我沒混亂,是畫面太快,我已經很簡潔了,還是跟不上。所以說,人的語言很無力,聽其言不如觀其腦。人是被語言限制的。真理是畫面形式的,無法音譯。派一個人來說,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任務。真遺憾你看不到我的大腦,看到了你就知道人類書寫的歷史是多麼簡陋。上帝是那麼一種存在,直接對每一個細胞的,細胞被喚醒的人就有基督般的感悟。這一種人在傳說中層出不窮。這一種人活著就能體會靈魂的根系和龐大。基督是臨界點,被靈魂充滿的人,看見來路的人,是人掙脫自身登上的第一級臺階。上帝——根源。上帝——靈魂。每個人被解散時都會發現自己是靈魂的派生物,是基督,在迴歸根源。我保證。這並不神秘,如果你能像一個細胞那樣感受。
回到靈魂,你當然會得到休息,尤其是你剛從疲倦的人生歸來。和星辰同輝,你當然會感到榮耀,因為你至高無上。沒有誰給予你,你本來就是自由的,解放的,不被玷汙的。是語言造成的誤認。
咪咪方:您喝口水。
老王:我說明白了麼?要不要我再說一遍?
咪咪方:大致明白,上帝是比附,等於靈魂;基督是比附,是渴望回到靈魂的精神狀態。我本來就是自由的,不被玷汙的,是原子麼?
老王:你能想象最大的自由——還要超越你的想象。沒有誰再能統治你,沒有誰再凌駕你之上。
咪咪方:我幹嗎呢?
老王:你什麼也不十,就是待著,觀看,不追尋意義無情地觀看,直到另一個原子嚓一下飛來擊中你。
咪咪方:我怎麼了?
老王:你就引起一次核爆炸,你就分裂再分裂,連鎖又連鎖。你要是倒黴,你的一小塊又落回人間,出溜出溜分裂,又分裂成一細胞。你要是更倒黴,你就正成一卵細胞,或者精子,你又分裂成一小孩,又開始重新想,我有意義嗎?稍微不累一點是變成石頭,那你風化的時候還長一點。
咪咪方:不核爆炸行嗎?
老王:一定要爆炸。都攢著,太熱太擠,也爆炸。世界大戰算什麼,我們原來解決衝突擴大生存空間都是靠核爆炸。
咪咪方:有沒有不掉回來的,就有這志氣。
老王:大多數人——大多數殘骸都沒掉回來,也不知道掉哪兒去了。也沒多少次可掉了,地球自個還爆炸呢,它一爆炸,想掉盤子裡也沒盤子丫。一億年很久麼?珍惜吧。
咪咪方:之後呢?
老王:之後就不停地掉,掉啊掉,因為永遠沒底,還以為是往前飛,就像一螢火蟲,越飛星星越遠,越飛越沒人,最後您猜怎麼著,眼前一暗,尾燈滅了,就和黑暗一體了。
咪咪方:還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