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我又把房子改了改,更舒服了,進門就能躺下。”
我把鑰匙和呼機都別在腰上,走了兩步路,彷彿過去被刪去資訊的鬼魂全都重新匯聚在呼機裡,挺沉。
第十九章 三日,十四夜
一九九七年夏天最熱的那個週六的晚上,我一個人坐在東單三條基礎醫學研究所七樓的自習室裡,感覺人生虛無。
基礎醫學研究所是個按蘇聯模式建設的老式樓房,層高三米五,沒有空調。天太熱了,又是週六,原籍北京的學生都躲進自家的空調房間了,外地的,在宿舍半裸打遊戲或者看閒書或者補覺兒,或者去醫院醫生值班室等有空調的房間去唸《外科學》、TOEFL、GRE去了,七樓巨大的自習室裡就我一個人。
儘管樓層很高,儘管沒有火爐一樣的精壯小夥子、小姑娘一個挨一個擠坐,儘管自習室裡所有窗戶都敞到最大,南北通透,和北面樓道的窗戶對流,還是毫無用處。我坐在教室靠後靠窗的位置,沒有一絲氣體流動,汗從額頭汩汩湧出,順著脖子流進我穿的大號棉布圓領衫,在我胸前背後劃出一道道汗水的曲線,最大最沉的汗珠子一直流到內褲的上緣,即使我不喝一口水,也沒有一絲停頓的跡象,難道我是一口自發的泉水嗎?挑了條最短的內褲穿,外面套著的短褲比內褲長不了多少,被包裹的陽具還是像狗到了熱天的舌頭一樣,總掙扎著瘙癢著自己想耷拉出來,幫助釋放些熱量。放在課桌上的前臂和壓在椅子上的大腿,半分鐘不移動,極細極碎的汗珠子就滲出來,鐵板燒上的油一樣,把皮肉和桌椅貼面烙在一起。窗戶外面,看不見月亮,也看不見一顆星星,路燈把天空映襯成土紅色,天地汙濁而混沌一片。聽我們的結巴英語口語外教說過,他靠教英文和在酒吧唱鄉謠混了五十多個國家和城市,只有在北京,他能明確意識到他呼吸的是什麼。那是一種看得見、摸得著的懸濁物,在半氣體、半液體的基質裡面,漂浮著肉眼幾乎看得見的固體顆粒。
想著過去的三天,我感覺寒冷。
三天前,呼機叫喚,不是柳青,是我初戀的留言:忙嗎?有空電我。我想,要是沒有呼機,我初戀現在應該穿著那條白色的長裙、粉色的紗上衣,敲我宿舍的門。要是沒有呼機,我開啟門,我初戀的影像、淡香水的味道、樓道里實驗老鼠飼料的味道,會像擰開水龍頭之後的水一樣湧進宿舍。
“怎麼了?”我在胡大爺的宿舍管理辦公室裡打我初戀的辦公室電話,她的辦公室在距離我身體一千米以西的一個寫字樓裡,胡大爺戴著老花鏡在讀三天前的北京晚報,報紙上一個圓圓的飯盆油印子。
“忙嗎?”我初戀很簡潔地問。
“還那樣兒,剛考完TOEFL,差不多應該得滿分吧,和我們班女生甘妍打了賭,我要是滿分,她請我吃飯,地方我定,菜我點,要不是滿分,我請她,地方她定,菜她點。她自從上《內科學》就蔑視我,我忍她好多年了,這次是噁心她的好機會。這幾天在準備GMAT,每天三個小時做一套模擬題,穩定在七百五以上了。和過去咱們打《沙丘》遊戲類似,熟能生巧。畢業論文資料差不多了,六十幾個卵巢癌病人,不到三年,死了一半了。你說,我怎麼這麼沒用啊?我這種狗屄卵巢癌發生學論文做了有什麼用啊?你相信有鬼魂嗎?我最近有些相信了。我的病人都定期查一種叫CA125的非特異性癌蛋白,監控癌病的進展和治療效果。前一個月,有個在我這裡查了三年的董阿姨走了,我還是感覺每週三下午,她推我實驗室的門,問我,‘這周的結果出來了嗎?’說,‘還是很想多活幾年,哪怕一兩年也好,看完女兒結婚,再走。’說,‘其實我面板還是很好呢,從來不用什麼化妝品。’我體重最近又減了十斤,現在不到一百二十斤了,我看這個活兒畢業之後不能幹,再幹下去,魂兒也保不住,命也保不住。”我都不好意思,即使是在電話裡,即使是已經認識我初戀十年了,即使在小於一厘米的超微距內拉著她的手也觀察過很多遍了,她在哪裡,那裡就成了個戲臺,我的手心發熱,小丑的帽子就套在我頭上,我就開始上竄下跳,滔滔不絕,現演。
“還是牛吹。”
“實事求是。再說,你從來沒誇過我,你面前,只好自己誇自己。”
“我沒誇過你嗎?”
“從來沒有。我長得好看嗎?”
“男的要什麼好看?你能出來坐坐嗎?”
“好啊。”
“附近找個清靜些、好說話的地方。”
在北京,在王府井附近,清靜意味著價錢。我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