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腦中跳出的第一個地方便是一線嶺。若論關山險阻,鎖天關攬月峰等等隘口無不強於此地,然而茫茫千里草原,唯有這一線嶺,因著方圓數十里內到處遍佈的鹽漬地,成了遊牧者最為厭棄的所在。在這種水草罕見的地方作戰,鐵勒人就地補給的優勢全都化為烏有。只需擋住他們銳氣十足的首次衝擊,戰爭必然演化成一場國力的消耗。帝國如今雖然內外交困,但若不惜一切全力以赴,家底畢竟要比剛剛興起於察爾扈草原的鐵勒來得厚實。但能耗到初雪飄零萬物枯萎,年年南下年年北返的鐵勒也就只能嚥下再失良機的苦澀。
空氣裡浸透著溼溼的鹽味,堵得人鼻孔發緊。海威猛地嗅了嗅那股氣息,卻覺得實在是種享受。
嶺下,有幾聲碎石碰撞的響動傳來,海威聽見那混雜其中的步履,便已知來者是誰:“天明,都安置好了?”陸天明急趕了幾步,走近他身旁,恭恭敬敬的對著他的側影行了個禮:“是,大將軍,京師來使俱已安排妥當。”
稍稍一點頭,海威彷彿漫不經心問道:“如此就好,他們可有意見?”
“那倒沒有,他們也明白大將軍終日勞于軍機,並未有什麼怨言。”
“是嗎?”海威忽然笑了起來,鬢角間幾根白髮隨之微微顫動,在一片黑色中赫然醒目。他淡然道:“都是些明白人啊!”
他們怎敢不識相!陸天明恨恨的想到。帝國此次宣慰,輕車簡從僅有八人,比起他們帶來的封賞,實在有點不合體制。更可氣的是,明明一線嶺比勒支山要近,他們卻偏偏先去了董峻那裡。早先董峻獲援的訊息就已經讓苦等援兵的海威部下們大為不滿,現在宣慰使又做出這種舉動,越發激起了他們的怒火。
“大將軍,朝廷未免太過分了,這樣厚此薄彼,將士們心中不平啊!”作為跟隨了海威十幾年的老部下,陸天明沒有絲毫顧忌,一番指責憤然脫口而出。
海威闔上雙眼,不動聲色的說道:“董將軍被困勒支山,帝國自然要全力解救,輕重緩急之際,難免會顧此失彼。再說董將軍以一旅孤軍千里奇襲,氣勢何等雄壯?便是海某也要說上佩服二字。朝廷先去褒揚他,實乃情理之中。”他不等陸天明插話,已然接著問道:“此事休要再提,我且問你,今次使節前來,除了宣慰,可有其他?”
陸天明搖搖頭答道:“回稟大將軍,剛才卑職再三打探,來使只道明日便要回京,並未提起其他。不過聽他們說,今上對董峻還有一條口諭,著令烈風軍即日回京休整。卑職看來,這也算不得大事,烈風軍雖然精銳,畢竟只有三千人,欽納河一戰後,更是僅剩千餘殘兵,休整也算必然。”
一股山風夾著濃濃的腐酸氣吹了過來,嗆得陸天明眯起雙目,禁不住滲出了眼淚。迷糊的視線裡,他沒能看到,海威的臉色衢然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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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將軍,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再相見?”空澈透底的欽納河邊,董峻並馬於章楊身旁,仰頭一嘆,有些遺憾的說道。
此時天色方曉,朝霞綴在碧空,陽光透過雲層揮灑下來,連一地衰草,都泛起了暈紅。烈風軍火一般的旗幟,在四周獵獵招展。旗下,千餘名死中得生的壯士,沉默得一如古松。章楊回頭張望,目光在勒支山上留連了許久,這才答非所問道:“大人,若是按照下官的脾氣,定不願在此時離開。只是下官答應過柳大人,烈風軍由我帶出來,也會由我帶回去。”
董峻怔了一怔,片刻後微笑道:“既是如此,董某便修書一封,厚著臉皮向柳兄要人了。章將軍請先替我帶句話,就說烈風軍的傷兵董某自會好好照顧,早晚送回京師,到時候可要他付出點代價才行。”
兩人默契的交換了一下眼神,章楊揮揮手中馬鞭道:“大人,下官臨別之際,有個問題想要請教。”
“請說。”
章揚回手一指欽納河:“此戰雖勝,我軍傷亡也堪稱慘重,按理本該退回蟠龍峽休整。但海大將那邊僵局未解,鐵勒兵鋒猶然如鯁在喉,就此而言,大人又該進軍一線嶺的側翼。如此進退難決之際,不知大人慾作何選擇?”
“好,好,好!”擊掌連贊數聲,董峻欣賞的看著章楊道:“你能考慮得這般周遠,日後拜將封侯絕非難事。”他精神一震,揚鞭遙指東方道:“一線嶺不比勒支山,它乃橫於帝國門前的鐵索,萬萬不可有失。如今時已深秋,鐵勒之銳氣難以持久。我若提疲兵,鼓餘勇,振旗而下,不須交戰,籲利碣便只有退兵一條路可走。何況,董某人自投筆從戎,匆匆數十載,還從未有過懼戰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