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蒼白的面孔上也多出許多血色。二十年前他還是太子身份時,柳江風正是他手下的一個侍衛統領。那一年的冬天,也是在雪季,潞州王起兵反叛。一時之間,朝野震恐於潞州王麾下八萬精兵能征慣戰,老臣宿將,畏縮不前。自己在柳江風苦苦勸說下,終於狠下決心,親自率領兩萬羽林雪夜進擊。兩晝夜急行軍後,趕在大雪融化前越關繞嶺,奇襲了潞州王的老巢。那一戰雖然以有備對無備,可是能夠一舉擊潰潞州王的三萬中軍,陣斬叛賊首級,實為自己一生中的驕傲。‘踏陣’之樂,也因此而生。然而,自己有多久沒聽這首曲子了?一年?兩年?還是十年?
“來人!傳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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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板聲錚然一響,如冬日驚雷,震得永泰宮內人人盡皆戰粟。皇帝手中酒杯微斜,旋即五指用力,死死扣住了玉杯,那躺臥於軟椅上的背脊也不由自主地挺了起來。亭上積雪淅淅落下,散了樂師一頭,本已花白的頭髮被皚皚白雪一襯,越發讓人感到蒼茫。
這一組樂師原是帝國皇帝登位時的舊人,早先三天兩頭,不時於宮廷內外獻技。而今一晃二十年過去,許多年輕人漸漸成了老者,表演的機會卻愈加減少。這一次難得聽見召喚,眾人皆抖擻精神,一心要把磨練長久的功底顯露一下。
鏜鏜作響的鐵板聲剛一停止,幾把胡琴轟然隨著餘音而起。曲聲交錯糾纏,你高我低,紛紛雜雜芸芸亂亂。只是任它千迴百轉,卻總也洗不去眾人耳中鐵板鏗鏘。忽然,一聲琵琶脆響,如清谷迴音鸞鳳初啼,一舉盪滌聽者胸中的煩躁。就在此時,彷彿被曲聲牽動,柳江風乍然左足猛挑,滿地雪花凌空而舞,把他的人影遮了個嚴嚴實實。
眼見白雪朦朧,人影恍惚,一名樂師急忙將手中鼓槌砸下。鼓聲方起,雪花中但見劍光一閃,如狂風拂野霹靂當空。眾人只是眨眼之間,柳江風已踏出了三五步,巍巍然橫劍站在場中。稍稍頓了片刻,他怒吼一聲,紅袍無風自動,瞬息卷作團團光影。利劍過處,刺撩轉引,去勢譬若奔雷,回手恍如驚電。那漫漫風雪,能吹得松搖樹動,卻偏生無法掃亂他的衣袖襟邊。不消半支香的工夫,柳江風的劍光越舞越急,慢慢的連樂師手中的鼓槌也有些追趕不上。此時旁邊幾人俱都停下手來,全把目光投到了鼓手的身上。只見那人花白的鬢間額下,到處都是汗珠漣漣,更有幾滴順著眉毛淌進了眼中,激得他雙眼眨了又眨。饒是如此,那鼓手漲紅著臉依然勉力支撐,兩隻手直把大鼓敲得地動山搖。
皇帝卻閉上了眼睛,他似乎聽到了往日萬馬嘶鳴風狂雪疾,將士浴血沙場裹創苦戰。然而這一幕幕一回回,讓他氣血翻湧豪情無限的往事,究竟是在何時被自己遺忘?他一聲嘆息,伸手向旁邊探去,有知機之人連忙送上一枝翠笛。皇帝手中剛滿雙目頓張,老邁的身軀從椅上站起,立時生出君臨天下的威儀。
“夫雄也,威加公侯將相;夫壯也,氣吞四海八荒。”他高吟兩句,翠笛向唇邊一湊,幾聲顫音拔空飛出,轉眼凌於鼓聲之上。伴著那笛聲進進退退,柳江風身軀微震,手中劍勢卻更加雄渾。這一刻,滿宮內外,彷彿成了他們兩人的世界。那高牆深院,再也無法鎖住莽莽豪情。這一刻,亭中依然有火,池中依然有水,林中依然有雪,院中依然有花。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在他二人身畔,俱都如風中沙海中水,平淡的讓人無法注意。
笛聲引領下,眾樂師齊齊附隨,那曲調浩蕩奔放,恍如高山之奔流,過龍門闖天宮,一路勢不可擋。等到那笛聲三轉,越發高亢時,鼓手再也支撐不住,口中噗的一聲竟噴出血來。這鼓聲一停,曲調不禁為之雜亂。皇帝手按翠笛,引而不發,眼中瞬時充滿了遺憾。
“老了,朕與爾等終究都老了!”話一出口,剛才還凜若天神的身軀隨之一軟,再也不復片刻前的雄壯。見皇帝晃了幾晃,柳江風連忙棄下手中長劍,趕過來將他攙扶到椅中。
輕咳了幾聲後,皇帝抬頭對柳江風道:“柳卿,這些年來朕安於宮廷,往昔崢嶸一一淡忘。今日重溫舊夢,這才知道,朕的血液裡已經留不住剛烈了。”
“皇上!”柳江風急呼了一聲,上前道:“皇上春秋鼎盛,只要有心,剛烈奮勇也不過輕而易舉。”
微笑著搖了搖頭,皇帝揮手示意樂師侍衛等人退到一邊,這才開口道:“柳卿不必虛言相慰,人生數十寒暑,總有油盡燈枯的一天,朕的身子自己清楚。說起來當年先皇過世時,就曾對朕說過,滿朝文武,只有柳卿是他替兒孫輩尋得的良臣。當時朕自恃身體安泰,暗想雖比你大上十幾年,也未必就去在你的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