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文壇上的“男子漢”傑克·倫敦就曾有過牢獄之災,為他後來的創作提供了某些難得的感受和依據。我後來每逢在一些文學作品中看到有關監獄的描寫時,腦子裡便會浮出在八分場監區走馬觀花的印象來。
因為地震,監區裡處處顯得破爛不堪,活象戰時的一個難民營。犯人們擠在用各式各樣材料拼湊成的防震棚裡,顯得無所事事。看守對犯人的態度,照我過去的想象也頗有不同,雖然常能看到厲聲叱責的情形,但總的感覺,不那麼嚴肅、兇惡,說話心平氣和居多。犯人中雖也有惡形於色的,老是斜眼看我們(特別我還是個女的),但多數人表情呆板、平靜、恭順,看上去完全是一群平平凡凡的人,只是他們身上清一色的黑衣服和統統剃光的腦袋,給人一種略帶恐怖的壓抑感。
小祥畢竟是老場長的公子,和分場裡的幹部都很熟,碰上年紀大的就叔叔大爺阿姨嬸子的叫一通,碰上年輕些的,便“嘿”的一聲,親熱半天,甚至有不少犯人也認識他,見面直打招呼。他完全沒有了總支會上的那種侷促。然而對年輕姑娘卻從不饒舌。在八分場人的觀念中,他以總場幹部兼領導同志子女的身份,屬於斯率的和見過世面的一類,再加上人物頗不醜,看來不大瞧得起分場裡那些土氣的姑娘們,連他中學的同學,在他面前也多少有些自慚形穢的謙卑。
清河農場的幹部之間,以兄弟姐妹相稱的隨處可見,使你竟會情不自禁地以為置身在一個血親氏族社會的部落中。農場擁有一個子弟中學和十個子弟小學,學生畢了業無處就業,大部分要靠農場自己來消化,久而久之,幹部隊伍中形成了一大批“子弟兵”。“子弟”們到了成熟年華,於左右尋偶,內部聯姻極普遍,再加上此地有認乾親的習慣,所以搞得人人沾親帶故,處處裙帶倫常。如果上級要來了解哪一個人的情況,那就非得先搞清提供情況人的情況,說不定誰和誰就有拐彎抹角的瓜葛。連他們自己都開玩笑說:在清河開大會都用不著喊同志們了,只須喊一聲父老兄弟姐妹子侄叔嬸舅舅們,就全有了。
當然見事都有例外v。 ,八分場三中隊有個張工原.和祥眼熟,論年序小樣該叫他叔叔,可他不讓,說既然小樣已經參加了工作,彼此就是同志了,不必拘泥長幼尊卑。聽小祥說,張玉海在小祥父親當政時曾是全國勞改戰線的標兵人物,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批臭了,從教導員降到副中隊長,可工作照樣兢兢業業。白天帶隊下地出工,別的隊長找塊蔭涼一坐,喝茶看小說,連腳踏車都叫犯人擦,他呢,守著當標兵那會兒的老規矩,帶頭領著犯人在地裡流汗。晚上回來,又忙著找犯人談話、研究生產和管教計劃,夜裡還得查鋪。地震後監區的圍牆塌了好幾處,一天二十四小時,還得參加值崗加哨,勞改單位就是這樣兒,工作強度的伸縮性特別大,想幹,能累死你,不想幹,那可就是個養大爺的地方,特別是那年頭,一切都靠自覺。
說到管教幹部輪流值崗,我還能回憶起當時籠罩在全場的那個恐怖氣氛。各分場的犯人之間完全是互相隔絕的,不知怎麼卻有一個聳人聽聞的謠言在各處犯人中同時流傳,說唐山的地震不過是一個更大的陸沉式地震的前兆,聯想到遠古時因大地斷層陷落而出世的五百里滇池,似乎唐山一帶,不日也會滄海桑田,變成汪洋一片。犯人大都文化不高,孤陋寡聞,以致無知生恐懼,無不談虎色變。更兼少數反改造尖子有意興風作浪,唯恐不亂,使得零星犯人越獄事件時有發生。犯人們的心思:跑不出去就得淹在這兒了。
監區圍牆多處塌毀,就算有幹部輪流值崗,分兵把口,也難顧全萬戶_。位嵐本來是學衛部血的墓.申請增加警衛兵力給報〔它早就打上去了,卻一直在北京衛戍區和河北省軍區之間踢皮球。清河農場的地理位置在河北省寧河縣境內,而行政隸屬卻在北京市轄下,該誰派兵,兩家推倭不決。就苦了那些管教幹部,搞得終日疲憊不堪,逃獄現象仍然有增無減,甚至犯人的情緒,是否會升級為暴動鼓譟,誰也沒把握。
我和張玉海談過一次話,他對管教工作波種被動依定的民面頗感焦慮,主張管教幹部應更多地深入到犯人中去,掌握思想情況,對症下藥,主動控制局面。對管教工作我是門外漢,但聽他慢慢道來,也覺得有理,甚至也跟著直著急。
“犯人跑出去,不敢回家,又沒經濟來源,只有作案,才能生活。現在又地震,北京、天津的人都住在街上,治安部門的擔子已經夠重了,我們這一關不能再松。”
情辭懇切,令人感動。
張玉海是回民,八分場沒有回民灶,吃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