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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中了煤氣!
我被人喚醒,只覺得頭沉,想吐,昏昏暈暈地看見屋裡屋外有許多人走動,窗戶四面大開,清晨的薄陽和冷氣灌滿了整個兒屋子。有人扶我起來,拿大衣給我披上;有人獻計說該給我灌點醋;又有人提議該扶我出去吹吹風,於是幾隻手扶著我往外走,我不肯,我想著應該去兒子的屋裡看看。還沒移步,就看見有人把他們一個一個往外抬,我只聽見一箇中年人衝屋外的什麼人說了句:‘都沒救了。”眼前便嗡地一聲黑下來,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菩薩!菩薩!你是在懲罰他們,還是在懲罰我?
敏芳,據說我躺在醫院裡,斷斷續續地昏迷了一天一夜,據說我在冥冥中呼喊著你的名字,呼喊著我們的小成。潦倒風塵,坎坷湖海,我為他才活著,千難萬難,也為他才回來。如今我回來了,可他也沒了,只留下幾撮肅然的寒灰。
我在病床上一躺兩個月。肉體越安靜,思想越活躍,一天到晚上下古今地胡思亂想,想我的一生,彷彿是漫漫長夜,才到天明;又彷彿是白駒過隙,不過短短瞬間。昨天,我那麼年輕力壯,兒子六歲,他抱著我的腿不,別再咀嚼那些苦難了,何不把一生中所有樂事蒐羅起來,翻來覆去地回顧、體味一番呢?快樂越少,就越值得重溫。
於是我想起淺治先生。想起二勇和老程;想起青年餐廳的年輕同事們。想起他們,我能看到世間的光明,也能看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可他們畢竟是外人,再好,也沒法填滿我靈魂中的全部空白。
於是我又想起我的兒子、孫子,又想起父子重逢、祖孫廝認的一幕。我得承認,半生漂泊在外,暮年歸於故里,已算得上人生極樂。回想起來,初初回來那幾天,我的確是興奮到了一種虛脫的狀態,誰料那竟是短命的焰花,只有瞬間燦爛。在臺灣,至愛親朋間露骨的勢利之交,司空見慣,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唯決於金錢。
作為過身之人,我也生了幾十年旁觀的感嘆,誰想到如今會輪到自己?小成死了,媳婦也死了,果真是菩薩示罰嗎?何以還要殃及無辜孫輩,還要再陷我這垂垂老者於寂寞的大不幸中?菩薩慧眼,何以如此粗枝大葉?
在醫院的兩個月裡,常有人來看我,從區政府領導到左右鄰居,絡繹不斷,但我仍然能時時體味到那種針刺般的孤單感,似乎痛徹了我的整個身心。人們來看我,異口同聲地祝願著我能早日康復出院,可誰也沒有說,我出了院上哪兒去!
那天二再來了。
因為太陽好,同室的病友都到花園裡散步去了,屋裡就剩下我和他。他坐在我床前的矮凳上,兩條長腿很委屈地弓著,一邊給我削蘋果,一邊興致勃勃地同我說話。他說到他的鴿子,又要去參加大隊遠征了,詞色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自信;還說到他們派出所在全域性戶籍管理“四知道”評比中得了頭獎,還在分局的乒乓球比賽中拖了銀盃,等等,等等。他說可惜公安局沒有足球隊,否則他一定會是名出色的“局腳”。說到足球,他又顯得有點沮喪,因為昨晚上中國隊輸給伊朗隊的一場球賽,氣得他差點沒把電視機給砸了,“中國隊窩裡橫,一出去全都廢物了。”他的口氣中帶著近乎偏激的憤怒。
我望著他手上的蘋果那蘋果削得幹整齊我望著他那認真的神態,我不知怎麼搞的,眼淚忽地就滾下來了,不顧一切拉住他的手!
“孩子,孩子!你讓我和你一起過吧,你知道我是個沒家的老人吧!”
那一刻我彷彿才看清我自己,已經再也不是個剛強男子了,我真的再也耐不住無邊的寂寞,人老了就無耐性,也最怕孤單!
二勇呆了,拿著削好的蘋果,不知所措。護士聞聲進來,大驚小怪地以為出了什麼事。二勇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他走的時候既尷尬又臭名其妙,因為護士很嚴厲地訓斥了他,她斷定二勇一定說了什麼傷我心的話。
我這是怎麼了?我把二勇當做小成了,當做我六歲的小成了。我看到他心裡就不能平靜,也知道全是胡想。
從那天起我真的常常陷在某種難權官制的幼稚境地,分不清哪個是二勇,哪個是小成,我心目中的小成,我理想中的兒子,有時是兩個人,有時又是一個。
我這是瘋了吧?
有一天我搞不清是真瘋了還是有了異乎尋常的冷靜,因為我突然生了一個妄想,又彷彿是一個深思熟慮已久的念頭——為什麼我就不能索性認他做個兒子,或者做個孫子!
我急不可耐地叫護士幫我買了紙筆,寫了一封信,不是給二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