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妓女是她嫁給冒老爺一年後,那時她才十五歲。她興致極高地和冒老爺一起去踏青。在春天綠色的柳絲下的一家茶舍邊,她看見一個女人,面上塗滿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張桌上。喝茶期間,這個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爺,他當年二十出頭,年輕英俊,又是中了頭榜的舉人。她發覺他不停地看那個肥女人,她也扭頭去看。她看見那個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地在左手半握的拳頭中穿插,令人聯想到晚上熄燈過後的事。她說:“什麼鬼女人?”冒老爺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道:“別理她,肯定是個妓女。”這次事件使她改變了對妓女的看法,她終於覺得妓女是最不要臉的東西。本來她認為女人天生就該伴男人睡覺,她一直疑心妓女這種說法只是一種惡意中傷,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覺還可以掙錢。加之,在閨中看過的大量書籍,都將妓女作為美麗的人來寫,更增強了她天真質樸的想法。但這次,她向那個女人投去了仇恨的目光,因為她想勾引屬於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見到妓女時,她已經老了,對人世間的事大都採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位逃難來的陝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轟動一時的人物,許多有錢人家為她鬧得雞犬不寧。有一次,老夫人剛巧站在院門邊,看見那個女人竟不知羞恥地裸體走過大街,後來聽說是有人賭她一百兩銀子。她說:“世道變了。”便緊鎖院門,回到廳中,跪在觀音菩薩面前為大明江山祈禱起來。
如今,自己的兒子竟然要娶一個妓女做小老婆,她雖然同意了,內心還是擔心。這也是她急於要見董小宛的原因,她認為在未過門以前還來得及反悔,如果董小宛令她噁心的話。
剛好明天是冒府每年慶賀豐收的日子。所以天亮以後,她就叫來蘇元芳,告訴她去請董小宛,讓她來參加豐收宴和晚上的慶祝儀式。蘇元芳遵命而去。
無論董小宛對自己的應酬能力多麼自信,但坐在滿臉堆笑的婆婆旁邊,她依舊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整個下午,老夫人就這麼慈祥地笑著,對她很親切。但她從拜見老夫人起,就察覺婆婆的笑容中有種考驗的意味。
雖然她知道,為了取得冒府的人們對自己的信任,自己時時都要面對考驗。她也曾私下裡演練過,按照自己設想的情景考慮應對,在想象中自己總是得體地、大方地、優雅地、隨和地、逐漸地消除了他們對妓女的疑慮看法。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脫去這層引人閒話的舊殼,讓深藏的本質自然表露。同時,她也深深地知道,一個人表現得太好,特別是一個妓女表現得比所有自認清白的人更好,就會引起廣泛的嫉妒。這是她內心最大的難題,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中庸之路。她覺得此刻的不安會給自己帶來損害,會給婆婆一個壞印象,畢竟自己還沒有正式過門,這憂慮使她更加不安,她只得幻想冒闢疆突然回家,從而將自己解救出來。現在,自己似乎赤裸裸地呈現在這裡,冒府上下的人都在打量她。
她幾次想借故去幫忙做事,從而緩解籠罩著自己的巨大不安。但每次她剛開口,老夫人便阻止了她。老夫人看著她,從她輕輕地起伏的胸脯,看出她內心的惶惑。董小宛坐在那裡,表面上堅持著平靜,但額角依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老夫人微笑著從衣袖中掏出一方潔淨的手帕,朝臉上扇扇風,說道:“真奇怪,深秋的天氣還這麼熱。”一邊就用手帕幫董小宛輕拭額角,說道:“瞧你,都出汗了。”董小宛一陣令人不覺的顫慄透過手帕傳到老夫人的手指上,然後透過手臂傳入她的心,老夫人莫名其妙地感動了。當年在她的侄女出嫁時,同樣的動作曾引起同樣的感覺。她慈祥地拍拍董小宛的手說道:“別怕,我在這裡。”
董小宛感動得想哭。老夫人及時地叫她隨便吃水果,並告訴她女人多吃水果,可以讓面板更加水靈。董小宛當然知道這個說法。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她和李香君在媚香樓,兩人都脫得光光地躺在一間房門緊閉的屋子裡,全身貼滿削薄的西瓜皮,以為可以吸收植物的精華,結果倆人都面板過敏,長了許多紅瘡,半個月沒敢應客。董小宛瞧著桌上的桔子、梨子、蘋果,還有葡萄乾。她本來喜歡吃桔子,但這時卻挑選了一枚梨子,這樣可以藉著慢慢削皮來掩飾自己的不安。她低頭慢慢削皮,刀刃在輕輕旋轉。但是,她聽到一絲秋風中夾雜的人們的竊竊私語,聲音極低,但她還是辨出了“秦淮河”三個字,立刻使她一陣顫慄,手中的刀掉到地上。她慌忙低頭彎腰去撿,眼淚從心底朝頭部猛貫而來。
要不是蘇元芳剛好這時走過來,她一定會哭。蘇元芳拉著她的手,說道:“宛妹妹,來幫幫我。”老夫人開恩地允准。
董小宛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