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在微笑,南西開心地哈哈大笑,是那種老人的開懷笑聲,連總是陰沉著臉的岑諾伯格看上去也相當開心。影子覺得彷彿突然間放下了一副重擔。三個老頭騎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馬上,玩得很開心。可要是他們被人從這裡趕出去呢?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為了能騎上世界最大的旋轉木馬,在這些宏偉漂亮的怪獸中穿行,值得為此付出代價嗎?哪怕只是很小一點代價?
影子看了看一隻鬥牛狗、一個人魚怪物和一頭揹著金色象轎的大象。最後,他爬上一隻鷹頭、虎身的怪物背上,緊緊抓住它。
“藍色多瑙河”的華爾茲舞曲在他腦海中迴盪著,枝形吊燈上數千盞燈一同照耀著,燈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間,影子再次變回一個孩子,只要能騎上旋轉木馬就萬分開心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騎著他的鷹頭虎身有翼獸,感覺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個世界都在圍繞著他旋轉。
影子聽到自己在放聲大笑,笑聲蓋過了音樂。他感到很快活。彷彿過去的36個小時從來沒有發生過,彷彿過去的三年從來沒有發生過,彷彿他的一生都消失在一個小孩子的白日夢裡。他彷彿騎在舊金山金門公園的旋轉木馬上,那還是他第一次出門旅行、剛回到美國的時候,之前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長途跋涉,汽車、輪船,換了無數交通工具。他的媽媽站在他身邊,驕傲地看著他,而他吮吸著快要融化的冰棒,緊緊抓著木馬,希望音樂永遠不要停下來,旋轉木馬永遠不要慢下來,旅程永遠不要結束。就這樣轉呀轉呀轉呀
然後,燈光突然間全部熄滅,影子看見了眾神。
第六章
我們的門無人看守敞開著,
野蠻混雜的人群穿過大門,
來自伏爾加河的人與韃靼人走了進來,
還有來自黃河兩岸面孔扁平的人,
馬來人,塞西亞人,條頓人,凱爾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們帶來舊世界的貧窮與藐視;
一起帶來的還有他們無人知曉的神與習俗,
這些猛虎一樣的人們張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聽到奇怪的語言,
我們的耳中充滿威脅的腔調,
那是隻有傳說中的巴別塔才存在過的語言。
——托馬斯·巴雷·阿德里奇《無人看守的門》,1882年
一瞬間之前,影子還騎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轉木馬上,緊緊抓住他的鷹頭虎身有翼獸。可突然間,旋轉木馬上紅白相間的燈光閃爍一下之後全部熄滅。他從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墜落,機器演奏的華爾茲舞曲也變成沉重而有節奏的隆隆聲,彷彿從遙遠的大海對面傳來的鐃鈸或者海浪的聲音。
唯一的光源來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獸漸漸變成活生生的動物,伸展開它的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觸控到它身上溫暖的皮毛,右手則撫摸著它頸上的羽毛。
“這趟旅程真不錯,是不是?”他背後傳來一個聲音,同時迴盪在他耳中和腦海中。
影子慢慢轉過身去。移動的時候,他的動作變成一格格的慢放影像,一連串幾分之一秒的定格,每一個細微動作彷彿都被無限地延長拉大。透過眼睛傳送到大腦的影象稀奇古怪,彷彿他是透過蜻蜓的多菱形複眼看著這個世界,但複眼的每一個稜面所看到的事物都是完全不同的。他無法把眼睛看到的事物——或者說他以為自己看到的事物——組合成一個有意義的整體。
他現在正在看著南西先生,一個留著鉛筆般筆直鬍鬚的黑人老頭,他穿著格子紋運動衫,戴著檸檬黃的手套,騎在旋轉木馬的一頭獅子上,在高高的空中上下翻舞。可是,與此同時,在同樣的位置上,他還看到一隻和馬一樣巨大的鑲嵌著寶石的大蜘蛛,它的眼睛是翡翠色的,正神氣十足地居高臨下看著他。同時同地,他還看到一個身材極其高大的男人,長著柚木色的紅棕色面板和三對手臂,戴著一副用鴕鳥毛做的飄逸的頭飾,臉上畫著紅色的條紋,他騎坐在一頭暴躁的金色獅子背上,六隻手臂中的兩隻緊緊抓住獅子的鬃毛;此外,他同時又看到一個年幼的黑人小男孩,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整隻左腳都腫脹起來,上面爬滿了黑色的蚊蟲;而最後,在所有這些影像的背後,影子看到一隻小小的褐色蜘蛛,躲藏在一片枯萎的黃葉下面。
影子看到了所有這些影像,而且他知道,這些影像都是同一個事物。
“如果你再不閉上嘴巴,”屬於南西先生的那些影像一起說道,“就會有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