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作輕巧得好似在花園裡攀一枝白梅。山林之中風止樹靜,玉太傅衣上的翡翠錦帶同三王爺暗紫棠色的朝服衣角被莫名的力量掀起當空,而後滄海怒濤一樣的拍擊而下,遠遠看去好像精雕細描的人物工筆,又似氣象萬鈞的臨崖寫生。漫山遍野的風沙飛捲起來,迷住了諸人的眼睛,待到下一刻滿目清明,茫然四顧已不見了北辰胤的身影,只剩玉階飛一人搖搖欲墜,幾乎拿不住手中羽扇。
禁軍侍衛趕緊上前去扶,詢問玉階飛下一步如何打算。玉階飛舉目遠眺,慢慢搖了搖頭,好像已經耗盡了所有力氣:“不用追了。城外荒道路口,巨石邊上,陛下已有安排。”他隨後帶軍離開,瞥見不遠處的林間有人影隱然掠過,銀髮綵衣,身段窈窕好似女子,因為了無聲息,除他之外竟然無人察覺。他目送那女子倏然遠去,斂下眉頭,終於壓制不住胸中氣血翻騰,一股腥甜衝入喉間。
正如玉階飛所料,北辰胤在出城路上,被三教罪人一掌攔下,困在了荒道路口。他身後尚有大隊追兵,都對三教罪人望而卻步,停步在三十丈處小心觀望。那時候北辰胤已記不得殺了多少人,負了多少傷,右肩上的傷口草草包紮完畢,不斷地滲出血水,被雨水沖刷過似的淅淅瀝瀝。他身上顯耀尊貴的瑞紫朝服,從衣襟到袍角已沒有一處潔淨,星星點點都是噴灑沁潤的血跡,有的棕黑晦暗已經乾涸,有的鮮紅耀眼在衣面流淌。他的血,或是別人的,不經意間混雜攪拌,同樣顏色同樣腥甜。奔逃,追擊,哀嚎,索命,劍光紛影裡斷肢橫飛,這場屠殺從一開始就已錯位了獵人獵物。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在乾燥的空氣裡飄揚開來,激起人心底最深的恐懼戰慄,讓北辰胤身後圍觀的禁軍都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三教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北辰胤,擊掌讚道:“真是好對手,好氣魄——我同你本來無怨無仇,但是徒兒要我幫忙,你只好自認倒黴。”
北辰胤在他開口之前便已猜到他的來歷,想來元凰為了除他,各種手段無所不用其極。他出宮之後忙於應付各路逼殺,反倒沒有時間顧忌自己的情緒,此時同三教罪人相對而立,眼見出城官道一片荒蕪,想到身後大軍嚴陣以待,耳聞兵器交打作響宛若他帶兵之時,方才慢慢體味出被最信任之人拋棄背棄後的淒涼心境,好像春蠶吐絲那樣,一段一段,緩慢得纏繞上來,織成細密網兜,覆在他的心上,然後狠狠下拉。鋒利的絲線寸寸沒入血肉,將心臟分割成碎小肉塊,散裂在胸膛正中,仍舊掙扎跳動。他覺不出疼痛,只是整個身體逐漸冰冷失了知覺,那一瞬間裡是死了還是活著,好像也沒有什麼區別。
這種徹頭徹尾的冰冷感覺,即便多年之後北辰胤依然記憶猶新。他費盡心機將元凰送上帝位,又不惜一切替他披荊斬棘,眼見元凰漸展帝王之才,時時刻刻都覺得加倍欣慰。唯一美中不足之處,便是不能同元凰共敘天倫。書房裡四下無人之際那口口聲聲的“父親”二字,元凰說來渾不介意,他聽在耳裡卻勝似天籟之音。縱然當時元凰只有一分真情,他也會自覺加上餘下九分。二十年來他都在遠處默默看他,不敢對他太過親暱,等到終於能夠將他護在懷中柔聲寬慰,換來的卻是這般結局。方才大殿之中,他決心出手之後便不忍再看元凰,生怕見到無動於衷的冷漠神情,公然盤踞上眉眼修然的年輕臉孔。他至今仍不明白是何事讓元凰生出誤會,然而下手如此狠辣絕情,想必元凰對他早有恨意。是傷是痛,都是他當年一手造成,想要責怪元凰,卻不由覺得他這等操控人心斷人後路的周密手段同自己頗為相像,竟又生出幾分為人父母的沾沾自喜。北辰胤思及此處輕嘆一聲,知道三教罪人武功高深莫測,右手持劍不穩,只得將劍交在左手,蕭然而立。
三教罪人目光中流露出欣賞之意,無可奈何地撣撣袖子:“你受傷至此,還能擋下我剛才一掌,我佩服你!我知道你左手不能用力,等下交手時候,這個便宜我是要佔的,不過事先知會你一聲,免得你嫌我不夠光明磊落。”
北辰胤微微一哂,將劍握得更緊:“元凰連這都告訴你戰場之上本無君子小人,既是趁人之危,又何需光明磊落。”
“哈哈,這句話合我心意!”三教罪人被他搶白也不懊惱,慢慢握掌成拳:“該說的都說完了,來來來,我們一決生死!”
北辰胤劍尖點地,眯起眼睛審視對手,目光中猶帶輕傲倨傲。片刻之後他縱聲大笑,矜貴之氣倒好像還是宮中王府裡的光景:“哈哈,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你憑什麼同我一決生死?”
三教罪人一愣,也隨他一同笑開:“夠狂妄。今日若殺不了你,我日後再不與你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