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後便被取出封存,平日裡擺在別館裡無人挪動,難免在抽屜底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跡。只有他父皇同三皇叔的抽屜格底,琉璃印痕的邊緣很是鬆散,水漬樣的洇暈開去,好似有兩三道邊線重迭在一起。
互換了臍血,又重修了圖冊,從此後在這貯藏皇族臍血的醫館之內,北辰胤不費一兵一卒,便在不動聲色間同北辰禹調換了身份,天衣無縫。只要北辰胤不說,只要元凰不逼著他戳破手指給自己一滴血,再也沒人能證明他就是元凰的生身父親。如今北辰禹已經死無對證,待到北辰胤百年之後,世上遺下的便只有這兩方琉璃和一本篡改過得圖冊,亦虛亦實,亦真亦假,永遠將真相毀屍滅跡,永遠將世人玩弄股掌,永遠將元凰矇在鼓裡。
終其一生,千秋百代,無以相認。多麼巧妙,多麼高明,多麼縝密,多麼,絕情。
元凰尊敬北辰胤,仰慕北辰胤,喜歡北辰胤,一直為自己無法啟齒的感情感到內疚歉意,覺得不該對他有所隱瞞,覺得一切都該同他分享。他卻不曾料到,原來三皇叔也有一個不能言說的秘密,並且從不準備讓他得知答案。
他瞞了他五年,他卻想要騙他一輩子。
元凰笑起來,拉過衣袖,將每一塊琉璃都拿出抽屜,細細揩儘底下殘留的印痕,再將琉璃小心放好,直到所有的抽屜都宛然如新,直到他袖子上的明黃布料已經辨不清顏色,他才熄滅了燈火,步履蹣跚地回到了東宮。
他那麼喜歡的三皇叔,他那麼喜歡的三皇叔他曾經那麼喜歡的三皇叔。
月吟荷在宮外等他,迎上前來依偎進他懷裡,膽怯的問道:“元凰,聽說三王爺剛派人抓了上次見過的楚華容公子,他不會有事吧?”
元凰抱住她,“唔”了一聲,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半晌之後彷彿想起什麼似的,突然囑咐道:“吟荷,明日登基之後,就要稱呼我為皇上。”
二 相失
太子的登基大典在秋後如期舉行。時隔十二年後,錦繡如織的天都北嵎終於在翹首期盼中再次迎來了他們的君王。二十歲的北辰元凰身披黃袍頭戴冕冠,正坐於開闊荒涼的龍座之上,透過垂琉的縫隙審視跪倒在他面前的臣子。他尋找到階下北辰胤的身影,慶幸又或嗔責地輕吐出一口氣,眯起溫和的鳳眼,因為緊張激動而顯出青白的手指微微叩擊著扶手上的翠玉,神態動作都像極了他駕崩的父皇。北嵎自此廢去了天佑計年,改稱元皇。這種將新君名字嵌入年號的做法令內閣學士們氣結,在元凰毫不退讓的堅持下才得以實施。朝臣們摸不透這種看似孩子氣的舉動背後的用意,卻無一例外的注意到了其中透露出的,君主才能擁有的專制同傲慢。對於一個國家的命運,太子停留於觀測同瞭解,君王面臨的則是掌握決策,這兩者之間的轉變往往需要經年累月的積聚磨練,元凰卻在一夕之間完成地利落乾淨。
數日前甚囂塵上的流言遮蓋了一個王朝踉蹌終結時的背影,卻無法阻擋住年輕王者堅定執著的腳步。登基之後,元凰尚未來得及深切體味對太后及北辰胤的怨恨憤怒,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動手維護身世的秘密。這並非是經由深思熟慮後的偉大策劃,而更像是一種近乎本能地反抗——即便是路邊的無主狗崽,被路人踩到尾巴也需要叫喚幾聲,元凰今日的一切都是他十數年來律己修身幸苦換得,萬沒有因為一塊陳年琉璃便拱手讓人的道理。楚華容已被北辰胤拘禁天牢,只剩下同樣知曉真相的渡江修,須得元凰親自處理。
元凰本不想要江修的性命。他想或是將他騙入宮中軟禁一生,或是將他流放蠻荒漂泊落魄,至狠至毒,至絕至殘,也都還要江修活在這個世上。渡香蝶卻特意託江修給他送來一幅畫,上面是個面目同他相似的清秀青年,頭戴龍冠,身披血衣,持劍踏在一眾骷髏之上。西洋畫講究描摹逼真,斷骨殘垣上淋漓遍佈著刺眼鮮紅,襯得少年王者原本躊躇滿志的神情也猙獰起來。元凰長大之後,對父皇同渡香蝶間的關係已能猜到十之八九。他並不驚訝渡香蝶經由江修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卻不明白她為何會突然轉性向他發難,而且不留一點餘地——事後想來,渡香蝶在北辰禹崩後苦捱多年,又怕終會被人逼問鳳先下落,恐怕早萌求死之志,此番元凰的身世變故不過是一個催逼性命的契機,只是沒想到連累了伴她左右的侄兒江修。
渡家的鴆酒是元凰親自送去,盛在碧玉盞中擺上金盤,一路搖搖晃晃,是君王賜死重臣的禮遇。十餘親兵,兩杯涼酒,一聲謝恩,渡家姑侄縱然不曾親身經歷,也在書裡讀過看過。渡江修先是不可置信地望住元凰,元凰不願對上他的目光,放下金盤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