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計較?”
“過往種種,我已記不得了。”劍客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平靜的聲音裡帶著無奈,只是在敘述一個簡單事實,甚至不指望別人用心傾聽。眾人聞言紛紛變了臉色,有的忍不住怒上眉梢罵出聲來,躲在暗處的北辰胤也覺得此話聽來陰狠至極毫無悔意,根本不將面前諸人放在眼裡,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劍客說話語氣有著說不出的古怪。——手刃百餘人命而渾不上心,這樣冷血的殺手世上不是沒有,但往往都自負冷酷眼高於頂,不懂顧慮他人感受。這名劍客說話的語氣卻並無半點狂傲之姿,更無一絲一毫對死者的不敬,反倒像是真心遺憾自己記不得前塵往事,不能為劍底亡魂敬上一瓣心香。北辰胤正在疑惑之間,那名劍客見周圍無人動作,已顧自拔起身形飄然而去:“以往之事我已盡皆忘卻,諸位的指責亦是無從辯駁。不論從前如何,我無意再造殺孽,還望諸君自去安生——然若諸位執意相逼,我亦沒有將性命雙手奉上的肚量。言盡於此,諸位慎思,西去二十里外,在下敬候。”
這段話像是威脅,又像嘲笑,換在別人便是頗為厲害的挑釁之詞,在那名劍客講來卻依舊平平淡淡波瀾不驚。方才將他團團圍住的眾人看來與他真有深仇大恨,雖知武功不濟,也毫不猶豫地隨後跟上。北辰胤等人都散得遠了,才慢慢踱出藏身之所,低頭想了一會兒,也往西方去了。
往西二十里已不是皇城地界,離下一座城市又尚有百餘里路,再加上偏離了官道主支,來往行人不多。北辰胤有意放輕了腳步,無聲息地緩慢前行,衣襬好像是靜止在空氣裡,看不到行走移動的痕跡,哪怕是樹葉摩擦起的沙沙悶響,也足以將他的行蹤掩蓋。待他走到了劍客所言的決鬥之所,果不其然看到橫七數八的人體躺倒一地,大多數還餘有呼吸,只是無力起身再戰。劍客靜立中央,袍上有幾處沾了血跡,變成深紫顏色,束起的長髮紋絲不亂,看來竟比方才更為齊整。他的寶劍尚未還鞘,劍尖指地,劍脊上的鮮血熒熒散出幽光,劍花清淨,劍光冰冷,斷雲玉鋒宛若雪水裡掩映著的一朵蓮花,將周遭酷暑化為清涼。北辰胤走到幾丈外停下腳步,默不作聲在劍客身後立了一會兒,終於得到另一個人的注意,慢慢迴轉頭來。他略為詫異地發現劍客生著一張不辨年紀的清秀娃娃臉,看來只有十七八歲,面板很白,眉毛下面是圓圓的大眼和紅潤的嘴唇,光潔的下巴上找不到鬍鬚的青影,如果不是眼睛裡透出的沉穩堅毅,只像是個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劍客額前長長的劉海垂下蓋住了銀灰眉毛,隱約可見額頭正中的面板並不平整,似乎在幼年時候留過疤痕,又或者曾被人殘忍地刻過記號。他看著北辰胤,負過手去將劍握在背後,一點也不為周圍的凌亂狼藉感到尷尬,和和氣氣地問道:“你從剛才起就在旁邊——我也殺過你的親友嗎?”
北辰胤到此時才發現,這位劍客不但長得年輕,說話語氣也像是個孩子,似乎全然不懂機心技巧,想到什麼便會脫口而出;又或者他已經歷過太多不合年紀的風雨磨難,體驗過數次陰陽交界的驚危,因此才將坎坷起伏都看得淡了,面對任何變故都能安詳鎮定。北辰胤注視著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曾殺過的人,難道都不記得了?”
劍客聞言沒有惱怒,也不曾舉劍作出防禦姿勢,反是垂下眼睛,認真回答起來:“我最久遠的記憶,也只到十年之前,其餘便是一片空白,好像死過一次。我的名字,年齡,身份,全都想不起來。以前結下過哪些仇家,殺過哪些人,也都像飛過天空的鳥兒,不留一點痕跡。這十年以來,不斷有人找我報仇,我卻實在想不起來前因後果。我有記憶以來,曾隨高僧學習佛法,雖不致上下通透,也懂殺生惡報——但誰又知道,十年之前是否罪孽滿身。”
北辰胤這才明白他提到往事時候之所以語氣淡漠,並非生性涼薄,而是的確無法感同身受好比是另一人所犯的殺戮,並且為此苦惱:“你既然不是個喜歡殺人的人,十年時間裡,為何沒有想過要尋找過往的身份追查清楚?”
劍客皺著眉頭愣了一下,然後緩緩搖頭。“我就是我,為什麼要去找以前的那個自己?”他微笑著說道:“懦弱也好,懶惰也罷,就算像現在這樣被人不斷糾纏,也好過真相大白之後,揹負他人造下的血腥生活。——古人所謂‘能持劍向人,不解持照身’,說的大約就是我這樣的庸人。”
“咦,既然如此,為何不乾脆退出江湖,以免為保自身再造殺戮?”
“因為,有人還在江湖。”劍客道,有些答非所問:“況且人行世間,顛簸紅塵,又何謂江湖,何謂退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