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蓋。
那日之後元凰對待北辰胤的態度明顯軟化下來,見面舉止雖然說不上親熱,卻明白傳遞出對長輩的尊敬。他稱呼北辰胤為父親的機會依然屈指可數,大多數時候只是沉默著低下頭去走到北辰胤的身邊,以此昭示他對親子關係的認同。郢書常常跟在他的身後,留意模仿他的行止坐臥,十數日之後逐漸惟妙惟肖。另一方面元凰同北辰胤一起密切留意著新皇鳳先的一舉一動,從容不迫地等待時機改天換日。
鳳先登基後延續元凰推行的舊制,派北辰望暫駐邊關穩定軍心。鐵常煥無心朝政告老請退,皇城禁衛軍因此便由鳳先同長孫護分開掌管,朝中自此再無大將。鳳先初登大寶,憐惜北嵎農人連年抽徵田園荒蕪,下旨全境免賦三年,一時間商販走卒感激不盡,朝中歌功頌德者更是不在少數。竹水琉報來這一訊息已是入夜時分,元凰正同江仲逸一道,在北辰胤房中商議數日後的出兵。他們打算趁著北辰望未與鳳先匯合,先取邊關後逼皇城,重振國綱便指日可待。元凰聽完竹水琉的話只是冷笑,把手放上案前攤開的地圖,移動到皇城的位置:“平定四族耗費兵餉五百萬兩有餘不及補充,再者皇陵江北每夏洪災氾濫,賑災河工動則上百萬兩。免賦三年說得好聽——哼,他便是掏空了國庫,到時也撐不起北嵎。”
“北辰鳳先單有婦人之仁,卻無聖君之明。”江仲逸附和道:“今夏災情一起,百姓只怕反會怨聲載道。”
元凰偏過頭去,同北辰胤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知道父親也正同自己一樣想法。“鳳先的心思,恐怕不止如此。”元凰道,有意無意地等著北辰胤頷首默許:“他免賦三年不僅收買民心,更是防我奪位。——賦稅遲早需要恢復,他今日頒旨免賦,到明年再找個巧妙說法重徵田稅,雖是出爾反爾,也能矇混過關。——然而若是換我重登帝位恢復繳稅,同他一比便成了橫徵暴斂,必會引來口誅筆伐,聲討連連。”他頓了頓,詢問江仲逸:“江相可有良策應對?”
江仲逸正要推辭,北辰胤在旁插嘴道:“玉太傅早年盛讚江相之才,皇上同我都深信不疑。皇上如今既以心腹對你,你又何必韜光晦跡。”
這番話恩威並濟,推從之中隱隱含著責備。江仲逸本不想鋒芒畢露,此時卻沒了推托之詞:“微臣愚鈍,只能想到效法聖祖軒曄皇帝,將全國普免改為三年輪蠲,每年免除若干省的錢糧,未獲減免之省中再抽一半免徵兵役。如此漸序恢復徵稅,當可絕巷民怨言。”
江仲逸所言正同元凰心中所想暗合,他微笑著點點頭,動手卷起案上地圖。江仲逸見計議完畢,即刻行禮退下,只剩下竹水琉依舊隨侍在側。竹水琉有話要同北辰胤說,見到元凰在旁也仍是落落大方:“主人後幾日要點撥兵馬,想必不得空閒。——現下時辰尚早,我先替主人梳頭吧。”
“哈,你若不提,我險險忘了。”北辰胤應道:“像這般披頭散髮入駐皇城,只怕貽笑大方。”他說完在桌前坐下,竹水琉拿過魚形犀梳走到北辰胤的背後,將他的長髮攏在手心之中。從元凰的角度正能看到二人微垂的側臉,竹水琉娟秀的面龐上帶有一種他無法比擬的專致用心。他早知道北辰胤晨起梳洗用膳都是竹水琉一手操辦,此時親眼看到女子旁若無人的自然情態,卻好像被針紮了眼睛似的想要扭頭出去。他並不驚訝於竹水琉對北辰胤愛慕,卻隱隱約約地妒忌她可以毫無保留地付出,更妒忌她能毫不顧忌地將這份感情隨時彰顯。他見到北辰胤玄白相間的髮絲在竹水琉細如春蔥的手指尖上輕巧打轉,好像一幅即興而作的潑墨山水,覺得喉頭髮緊,不由自主開口阻止道:“讓我來吧。”
竹水琉停下手中動作,抬頭訝然看著他。元凰迎上她探尋的目光,一味堅持:“這是我的孝心。”
竹水琉低下頭去徵詢北辰胤的意思,聽見北辰胤猶豫片刻之後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她於是靜靜抿起嘴唇,點點頭,輕輕鬆開了手中握著的長髮,將梳子放落桌面。元凰直等到再聽不見她的腳步,才一語不發走上前去,一手拾起桌上暗青色的犀骨梳。北辰胤的頭髮不帶一點溫度,直直垂墜下來,不斷從元凰緊閉的指縫之間漏走。元凰一次次將散落在北辰胤頸上的頭髮重新塞回手裡,卻又眼睜睜看著另外幾縷隨著他的動作滑出掌心。他不吭聲,固執反覆著手底動作,就在左支右絀的當口,北辰胤帶著笑意打破了沉默:“你大可不用對竹水琉如此介懷。”
元凰手上一顫,更多的碎髮散灑下來,讓他功虧一簣。他不敢抬頭,只盯著北辰胤的後頸,強辯道:“君竹嶺上她只顧自己逃走,我只是對她不能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