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一個解釋,好像審問犯人一般,抓著北辰胤的手不容絲毫逃避敷衍,便是細枝末節處也不肯放過。
北疆一事元凰對自己心存不滿,北辰胤是早就知道的;等聽到元凰抱怨他為伯英求情,便不禁奇怪深味宮廷處事準則的孩子怎會想不到他那一番說辭全是逢場作戲情非得已;待到最後聽說了元凰對邊關捷報中“大局未穩”一句牽強附會的莫名理解,北辰胤簡直就是哭笑不得。他始終不曾詢問元凰當初為何痛下殺手,卻從談話中逐漸明瞭元凰要置他於死地的原因未必是害怕洩漏身世秘密,而是出於王者的自尊同習慣,無法忍受脫離掌控的惴惴不安。他於是耐下性子,一五一十回答元凰的問題,告訴元凰北疆被劫的那一晚,竹水琉其實整夜帶人守在遠處觀望。元凰初時詢問的語調很急,帶有尖銳上揚的尾音,北辰胤就像上朝對策那樣娓娓道來,低沉的聲音同屋外沉靜夜色融為一體,正好踩踏上月光的明暗節奏,和著早蘇黃雀的啁啾。元凰在他不厭其煩的回答中逐漸平靜下來,好像一頭失去母親的暴躁小獸終於得到了安撫。他鬆開了緊抓著北辰胤的手,乖巧的坐回椅子上,拉起袖口正要擦臉,才想起身穿著郢書的衣服,只好訕訕放下手臂,感覺乾涸的水漬繃緊了臉上的面板,將呼吸聲音壓得很輕。
北辰胤本以為元凰胸中填滿了江河山川,沒料到他竟還有多餘的空間記取這些瑣碎雜事。那些平日生活裡的點點滴滴,在北辰胤看來不過是些塵垢秕糠,元凰卻都珍寶似的收藏起來仔細揣摩,有時還會獨自取出比對欣賞。他的心不過拳頭大小,卻似乎永遠也充裝不滿,甚至無關快樂悲傷,只是單純地不捨遺忘。那天晚上元凰同北辰胤所說的話,細細算來也許比他登基以來同北辰胤說過的所有言語都多。天色破曉時他結束了冗長詢問,心滿意足討要到另一個承諾:“以往情勢所迫,難免多方小心。從今後既然父子相認,我對你不會再有隱瞞。”
元凰點點頭,好像這場交心將他帶回到鮮衣怒馬的少年時候,坦坦蕩蕩,無所欺瞞,心安理得地獨佔著北辰胤的關愛,在見到另一個人的時候止不住喜上眉梢。他以為他已向北辰胤坦誠了一切,也總算對北辰胤足夠了解,直到北辰胤送他回房關門離開,他才突然想起他終究還是遺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居然忘了告訴北辰胤他愛他。
那一瞬間元凰有開門出去追上北辰胤的衝動,他緊步走到門前,將手搭上門銷,卻被鐵器的冰冷澆熄了滿腔熱火,只感覺到指尖上的鑽心疼痛。他轉過身,低頭看身上的陌生衣服,一時想不起剛才在北辰胤房中的究竟是郢書還是元凰。他見到自己手裡還拿著《大解脫經》,正翻到最前幾頁,白紙黑字點破經法妙處:“若有持此大乘經典一字一句,乃至一偈,永脫諸苦難,終不墮惡道,得到安樂處。”
“難怪郢書讀不明白”,元凰嘟囔著,順手將經書闔起扔去桌面,和衣躺在榻上,閉起眼睛遮擋窗外逐漸變得刺眼的白日強光。單靠加持經卷便能永得安樂,世間哪有這般便宜之事,他便是誠心誦經一百遍,一千遍,心中盼望只怕也成不了真。佛說世人執於貪慾,要能看破方得解脫,只是痴人如他若果能生得慧眼看徹愛憎,又何需多此一舉再求解脫。
元凰知道自己求的太多,總像做夢似的期待奇蹟發生,哪怕如那窮困潦倒的盧姓書生般一枕黃粱,也好過鏡花水月。其實認真想上一想,如老師同皇姑般相知相望是一輩子,如月吟荷般痴夢難醒是一輩子,如他跟北辰胤般各懷心意守護扶持,也是一輩子。一輩子有數十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不知不覺中已經消磨半生,與其費盡思量去計較那些無法成就的幻想奢望,倒不如憐取眼前當下,同過去一樣留在那個人的身邊,看他為了自己笑,為了自己愁,為了自己輾轉奔波,為了自己揮劍張弓。人生而行走世間,總有些人傾盡所有也無法留住,有些話窮盡一生也無法出口,然而到末了算來,又有誰能說,他不是整整守了他一輩子?
元凰想到這裡困頓睡去,日頭透過窗沿縫隙溜進來,照出他眼角鼻翼上殘留的明晰淚痕。露在被子外的手指害怕似的抓著床單,骨節分外蒼白,他所深切憎恨的血緣傳承就在這個時候變得一覽無遺。——元凰最像北辰胤的地方就是他的手,手指形狀好像從同個模具裡頭印出,就連掌心紋路都多有相似。北辰胤回房梳洗完畢無暇休息,此時恰巧經過窗外,聽不到屋內響動,便將窗戶悄悄挑起一點,不曾驚醒熟睡著的元凰。他突然無來由地想起元凰幼時喜歡把柔嫩的小手放在他的大掌中心左右比較,然後賭咒發誓說有朝一日要用自己的手掌把他的手掌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