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帶有絕望無奈的陳述。
“是。”
似乎沒有想到北辰胤會如此簡單直率地承認,北辰禹又怔了片刻,好像一時記不起想要說的話。他已經完全地站立起來,身體卻比方才搖晃得更為厲害。他抬眼看著北辰胤,像厭惡又像恐懼什麼似的將目光跳躍開去,盯住北辰胤身後的空涼閃爍不定:“難道凰兒竟是竟是你”
藥力發散得很快,他已經無法將一句話完整地說完。他頓住了聲音,不可置信地望著北辰胤,隨後悲涼地緩緩搖了搖頭。鮮血在他再次開口的時候無可抑制地湧出來,不是一滴一滴,而是成片的渲染綻放在北辰禹明黃色的袖袍。衣袍上金絲勾勒的數條飛龍被暗紅色遮住了雙眼,這一次北辰禹再沒有力氣抬手去擦。
“含荷”他雙唇微啟,叫出被自己冷落多年的女人的名字:“你竟負我”他的聲音低下去,雙肩因為用力剋制而顫抖,彷彿只要這樣輕聲說話就可以將心中的憤懣抹殺。寂寞孤單的春庭,百無聊賴的少婦長在皇家,深宮內的穢亂齷齪他亦時有耳聞,卻絕料不到最是嚴謹自持的長孫含荷,居然行此大逆悖德之事。
北辰胤長眉微蹙,立刻打斷了他:“皇上想錯了——元凰是我同眉姬之子。當日太子夭折,皇后不敢稟明皇上,遂於我訂下李代桃僵之計。”他停頓了片刻,目光轉為森冷深贄,又略帶嘆息悲憫地看著得知真相後,驚訝卻又如釋重負的王者:“結髮十數載,皇上竟能將枕邊人想得如此不堪——天下雖大,又哪裡還有皇上可信之人。”
北辰禹神色一黯,卻並沒有反駁北辰胤的話。他喑啞地咳嗽起來,一面踉蹌地想繞過案几走到北辰胤面前,他用一種北辰胤不能理解的,乾澀中帶著自嘲的語調最後詢問:“如此說,那頭黑頸天鵝果是《鴻鵠歌》麼?”
廢立太子一事,北辰禹最先只同長孫皇后說過,皇后要護著元凰,自然會將訊息報給北辰胤知道。他當日千里迢迢奉上雙翮並舉的黑頸天鵝,並非是求北辰禹給他一展雄才的機會,而是念在兄弟之情,給北辰禹送來了最後的警告,要北辰禹放棄廢去元凰的打算。
北辰胤聽北辰禹如此一說,神色稍緩,眼中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低下頭去輕聲嘆道:“皇上既知是《鴻鵠歌》,為何卻不罷手。”
北辰禹聽在耳裡,忽地笑出聲來。因為毒藥的關係,他的笑聲嘶啞難聽,中間間雜著絲絲的抽氣聲,迴盪在幽森大殿裡顯得尤為刺耳,全沒有往日的溫和沉穩。他一直笑到沒有力氣,彎下腰去,眼角溢位淚水。
這究竟該說是他同北辰胤心有靈犀,還是說他二人註定一生背道而馳。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莫過於北辰胤;而最瞭解北辰胤的人,除他之外也再沒有第二個。自他被立為太子到登基至今,竟有一大半時間,全花在揣測北辰胤的心思之上。他常常也猜不到三弟的打算,就好比他故意讓玉戒尺同弄潮生交惡,好比他在西佛國邊境喚自己的那一聲“二哥”,好比他深夜入宮在茶裡下毒,好比他一早就將自己的孩子換入宮中。最後這一曲《鴻鵠歌》,他終是悟中了,看破了,卻偏偏是失之毫釐,謬以千里。錦盒中那粉雕玉砌般的鴻鵠,是北辰胤煞費苦心的隱晦暗示,亦是他二人不能同處世上的最後宣判。
北辰胤略為詫異地望著止不住大笑的北辰禹,直到他渾身脫力地依靠在案前。北辰胤沉默片刻,最終走向前去,將北辰禹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撐起北辰禹的身體。
北辰禹偏過頭去,北辰胤的臉就近在咫尺,鼻息俯仰相聞。他現在終於能看清楚北辰胤的表情——依舊是再熟悉不過的平靜漠然,往常冷峻的眼神此時被細緻的睫毛層層遮掩,在大殿頹然的燭火裡看不真切。北辰禹不經意間憶起先皇曾說過三弟的眼睛最像他的母后禎妃,北辰胤小時候還曾因對男孩而言過分濃密的睫毛而被兩個兄長打趣。
“讓臣送皇上最後一程吧。”北辰胤低聲說,目光投向前方。
“啊好。”王者允諾道,完全倚靠在另一個人身上。
前往皇帝寢宮的路不長,以往逢著天氣好的時候,北辰禹喜歡屏退宮人,獨自漫步回宮。如今一路上也沒有別的人跡,想來是被北辰胤事先打點的周全。幽深的走道兩側只剩長明不熄的宮燈,在夜風輕拂下碰擊著發出聲響,攪碎夜的沉寂。恢弘的廊柱靜默立在周遭,投下虛無巨大的陰影,看不到柱角上精心雕刻著的祥雲繚繞,龍飛鳳舞。
夜色並不濃重,北辰胤抬頭望去,但見銀河斜掛,北斗暗沉,清塵收露,冰壺低轉,只剩到彎然一勾,撒落滿地玲瓏,襯出天色甚是淺淡。北方玄武三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