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蒼翠,竹林碧綠而已。蘇東坡曾在徐州建有黃樓。現今住在黃州,日日橫過黃泥板,而後達到黃崗的東坡。他已經脫去了文人的長袍,摘去了文人的方巾,改穿農人的短褂子,好使人不能辨識他士大夫的身份。他每天來往走這段路。
在耕作之暇,他到城裡去,喝得小有酒意,在草地上躺下便睡,直到暮色沉沉時好心腸的農人把他叫醒。有一天,他喝醉之後,寫出了一首流浪漢狂想曲,名之為《黃泥板詞》。其結尾部分如下:朝爆黃泥之白雲兮,暮宿雪堂之青煙。喜魚鳥之莫餘驚兮,幸樵臾之我娛。
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堰。草為首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晏。紛墜露以溼衣兮,升素月之團團。感父老之呼覺兮,恐牛羊之予踐。
於是極然而起,起而歌日:月明兮星稀,迎餘往兮餞餘。歸歲既晏兮草木胖。
歸來歸來,黃泥不可以久玻
但是他和酒友的夜遊卻引起了有趣的謠言,不但在當地,連宮廷都知道了。也幸喜飲酒夜遊,這種生活才使他寫出了不朽的傑作,也有詩,也有散文。他那篇牛肉與酒一篇小文,記的就是一件異乎尋常的荒唐夜遊行徑。
今日與數客飲酒而純臣適至。秋熱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無髒,任見大王。既與純臣飲,無以依,西鄰耕牛適病足,乃以為肉。飲既醉,遂從東坡之東,直出春草亭而歸。時已三更矣。
當代有一個人說春草亭位於城外,由此篇文字足以證明蘇東坡喝私酒,殺耕牛,在城門已關閉之後,乃醉醺醺爬過城牆而回。“難道純臣也是個荒唐鬼?”
又一次夜遊,他可把太守嚇壞了。他在江上一個小舟中喝酒,夜晚的天空極美,他一時興起,唱詞一首道: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毅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第二天,謠傳蘇東坡曾到過江邊,寫了這首告別詞,已經順流而下逃走了。這謠言傳到太守耳朵裡,他大驚,因為他有職責監視蘇東坡不得越出他的縣境。他立刻出去,結果發現蘇東坡尚臥床未起,鼾聲如雷,仍在酣睡。這謠也傳到了京都,甚至傳到皇帝的耳朵裡。
次年,發生了一個更嚴重的謠言。蘇東坡過去就在胳膊上患有風溼,後來右眼也受了影響,有幾個月他閉門不出,誰也沒見到他。那時,散文大家曾鞏在另一省死亡,這時,又一個謠言傳開,說蘇東坡也在同一天去世,二人一同玉樓赴召,同返天延了。皇帝聽說,向一位大臣詢問,那大臣是蘇東坡的親戚。他回奏說也曾聽到此一訊息,但不知是否可靠。那時皇帝正要吃午飯,卻無口味吃,嘆了口氣說:“難得再有此等人才。”於是離桌而去。這訊息也傳到範鎮耳朵裡,他哭得很傷心,吩咐家人去送喪禮。隨後一想,應當派人到黃州打聽清楚才好。一打聽才發現傳聞失實,都起因於蘇東坡數月閉門不出的緣故。蘇東坡給範鎮的回信裡說:“平生所得譭譽,皆此類也。”
蘇東坡這種解脫自由的生活,引起他精神上的變化,這種變化遂表現在他的寫作上。他諷刺的苛酷,筆鋒的尖銳,以及緊張與憤怒,全已消失,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溫暖、親切寬和的詼諧,醇甜而成熟,透徹而深入。倘若哲學有何用處,就是能使人自我嘲笑。在動物之中,據我所知,只有人猿能笑,不過即使我們承認此一說法,但我信而不疑的是,只有人能嘲笑自己。我不知道我們能否稱此種笑為神性的笑。倘若希臘奧林匹亞聖山的神也犯人所犯的錯誤,也有人具有的弱點,他們一定常常自我嘲笑吧。但是基督教的神與天使,則絕不會如此,因為他們太完美了。我想,若把自我嘲笑這種能力稱之為淪落的人類唯一自救的美德,該不是溢美之詞吧。
在蘇東坡完全鬆弛下來而精神安然自在之時,他所寫的隨筆雜記,就具有此種醇甜的詼諧美。他開始在他的隨筆裡寫很多漫談偶記,既無道德目的,又乏使命作用,但卻成了最為人喜愛的作品。他寫了一篇文字,說自己的貧窮,又說到他門人的貧窮。他說:“馬夢得與餘同歲月生,少僕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僕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另有一篇隨筆,是兩個乞丐的故事: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雲:“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爾。他日得志,當吃飽飯後便睡,睡了又吃飯。”另一則雲:“我則異於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
不管在什麼情況之下,幸福都是一種秘密。但是憑蘇東坡的作品而研究其內在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