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塊粗曠的岩石的動機,就和寫幾行字的動機一樣。一旦心清表現出來,印象留在紙上了,藝術家便感到滿足,感到快樂。他於是能把同樣的滿足與快樂給與觀賞的人。
所以這—派文人畫也叫做寫意,也就是印象主義。“意”字甚難譯成英文,大致就是藝術家所要表達的,若在英文裡找個字代替,恐怕要用 Intention(意圖),Concentlon(概念),imPression(印象)或 Mood(心境)。若指這一派繪畫用C0nceptivism(概念主義),則無不可,因為這個字的重點是統一的概念,正是藝術家所要描繪的唯一形象。
藝術的中心問題,不論古今中外,完全相同。印象主義,簡言之,就是對照相般的精確的反叛,而主張將藝術家主觀印象表達出來,做為藝術上的新目標。蘇東坡用兩行詩充分表達這種反叛精神。他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在評論一個年輕寫意派畫家宋子房時,蘇東坡說:“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
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楊芻襪,無一點俊發,看數尺便倦。漢傑(宋子房號)真士人畫也。”
宋代畫家又向前邁了一步,在一張畫裡,不但要表現作者的印象或概念,也要表現內在的肌理。簡直來說,宋代畫家要畫的是精神,而不是外在。宋代哲學的派別叫做理學。在佛教的形而上學的影響之下,儒家把注意力從政治的規矩形式和社會撤離,轉而沉潛到心和宇宙方面去。藉助於印度的神秘主義和形而上學,他們開始談論這個“理”字,粗略說,就是自然與人性裡的“理由”,或“自然的法則”,或“萬物的內在精神”。宋儒困於中國人對抽象的形而上學無能力或無愛好,他們在把“理”當做“自然律”的研究上,所入不深。但是他們卻完全相信在萬物的外形後面,有一種無處無之的力量,或是精神,或是“理”;自然本身,是精神,是活潑潑的,而畫家應當在畫裡把握萬物此種無以名之的內在精神。所以畫家在畫秋天的樹林時,不應當以描繪樹葉豐富的顏色為目的,而是要捕捉那不可見的“秋意”或“秋思”,換句話說,要使人覺得要披上一件夾大衣出去吸那乾爽清涼的空氣,似乎在大自然季節的蛻變中,看得出漸漸陰盛陽衰了。蘇東坡在教兒子作詩時,要他把花的個別性表現出來,使人對一行寫牡丹的詩,不致誤認是寫紫丁香或梅花。
牡丹的特質是豐盈華麗,梅花則秀逸脫俗。那種特質的把握,則有賴於畫家的眼睛與詩人的想象。要畫魚,則藝術家必須瞭解魚的本性,但是為達到此目的,畫家必須運用其直覺的想象,在心神上,與魚同在水中游,體會魚對水流與風暴,光亮與食物的反應。只有懂得鮭魚在急流激湍中跳躍時的快樂,並知道那對魚是多麼富有刺激性,一個畫家才應當畫鮭魚。否則,他最好不要動手,不然他畫的魚鱗、魚鰭、魚眼多麼精確,那張畫仍是死的。
畫家必須注意觀察細節。蘇東坡一次記載一件好笑的事:四川省有一個繪畫收藏家,在他收藏的一百多幅名畫中、他最珍惜戴嵩畫的鬥牛圖。一天,這個收藏家在院子裡曬畫,一個牧童趕巧在此經過;他向那幅畫看了一下兒,搖頭大笑。人問他何故發笑,牧童回答說:“牛相鬥時,牛尾巴一定緊夾在後腿中間,這張畫上牛尾巴卻直立在後面!”
蘇東坡也看不起名花鳥畫家黃籤,因為他對鳥的習慣觀察錯誤。但是隻憑觀察與精確,並不能產生真藝術。畫家必須運用直覺的洞察力,等於是對大自然中的鳥獸有一種物我胞與的喜悅。也許要真懂蘇東坡描繪萬物的內在肌理之時,他所努力以求的是什麼,最好看他畫的一幅仙鶴圖上的題詩。他說,仙鶴立在沮洳之地看見有人走近,甚至仙鶴連一根羽毛還未曾動,已先有飛走之意,但是四周無人之時,仙鶴完全是一副幽閒輕鬆的神氣。這就是蘇東坡想表現的仙鶴內在精神。
在進一步論到畫的內在精神而非外在形體時,蘇東坡說:餘嘗論畫,以為人合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記於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於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士不能辨。與可之於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鷹,如是兩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脈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於天造,展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