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密州寫的一首詩,是寄給喬太傅的,綜括熙寧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後來在密州那段寫作多產時期他的一般態度:百年三萬日,老病常居半。
其問進憂樂,歌笑雜悲嘆。
顛倒不自知,直為神所玩。
須臾便堪笑,萬事風雨散。
自從識此理,久謝少年伴。
在另一首給孔文仲的詩裡,他流露出對聲勢值赫的官場氣派的蔑視:我本糜鹿性,諒非優轅姿。
金鞍冒翠錦,玉勒垂金絲。
旁觀信美矣,自揣良厭之。
人生各有志,此論我久持。
他人聞定笑,聊與吾子期。
跟著他有朗朗笑聲的歌,我們也聽到怒吼和嘆息;在鴛鴦的鳴聲之外,我們又聽見監獄中的呻吟聲;在水車上漏接的水聲之外,我們又聽到農村老嫗的悲嘆聲;湖濱樓頭的慶祝喧譁聲裡,我們也聽到稀疏灰髮人絕望的幽怨聲。
蘇東坡此人,是不可以預測的。他詩的開端,習慣上總是出之以輕鬆自然,隨之用一兩個歷史上的典故,再往後,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出現,詩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時,他筆下寫出雖不相連貫的東西,卻構成了驚人的妙文,一首毫無用意的歌,記載剎那之間奇特的印象,然後忽然一變為苛酷、為諷刺、為離有深意的譏評。
他不愧為詩文大家,動起筆來,真是“如行雲流水,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他的風格是屬於那全任自然一發不能自已的一類。在朝廷上最厭惡清議之時,他這種風格是必然會給自己招致麻煩的。
蘇東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寫什麼,而且也並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橫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個題目就接連寫四五首詩,而且用同樣的韻。有一首詩,開始就寫天欲雪的氣氛,他這樣開始:天欲雪,雲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接到他詩的朋友寄和詩回來,蘇東坡又答以詩寄回去,詩的開頭如下: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東望海,西望湖,山平水運細欲無。
第四首開頭如下:
君不見,錢塘湖,錢王壯觀今已無。
他的第二首詩惹出了麻煩,因為他的思路一直順著魚和獸失去了自由的方向發展下去。從此處一步就會跳到在監獄中被鞭打的囚犯,還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兒女也被關入監獄的事。在這些長詩裡,他必須押前面字句的韻,而思想也自然要順著那些同韻的字發展。這詩裡有兩個要押的韻腳,一個是“道”,一個是“謀。在一首詩裡他說:“作詩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詩裡自然寫出“歲荒無街歸亡速”。在押“謀字韻時,他寫出“孤煙落日不可謀;但在另一首詩寫囚犯時,他又說“鵲則易畫虎難謀——這分明是指暴政了。
蘇東坡這個人,快樂時很難說不快樂,不快樂時也難做快樂狀。好多朋友和他通訊,彼此作詩相酬唱。這時劉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孫覺在湖州,在杭州達北不遠。
這些都是反對王安石新政的一批朋友,現在都在東南各地為官。他們都對時局感到厭惡,因為當時王安石仍未失勢,他們不像以前那麼激烈,意見姑且放在心頭。韓琦和歐陽修已死。富弼和範鎮退隱林下。司馬光潛心治學。張方平縱情飲酒。東坡之弟子由則明哲保身,閉口不言時事。只有蘇東坡不夠圓滑。在看見人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這時應當不應當不顧後果,坦率表示自己的感慨,這是一個問題。也許蘇東坡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他一邊寫令人心曠神。冶可驚可喜的田園詩,同時也寫鄉間並不那麼美麗的詩。他若不是瘋狂不顧利害,便是義憤填胸不能自制。
他知道他的詩很快就會傳到京師,但是他卻毫不在乎。
蘇東坡寫的這些詩,漸漸累積成卷,若認真看看某些行是否足以證明他蔑視當政者的威信,倒也有趣。單獨看,那些句子只是偶一置評;但合起來看,則是些動人的抗暴詩。少數幾個例子,便已足夠。他用平易的文字寫被徵調的人民挖通運河以通鹽船。他以官員之身監督工人,他親眼看見黎明之時,工人聞號聲而聚集開工,他用寥寥幾個字便寫出“人如鴨與豬,投泥相濺驚”在到杭州西南的富陽之行時,他寫出天放晴時清新可喜的詩句,開始如下: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簷間積雨聲。
嶺上晴雲披絮帽,樹頭初日掛鋼化
但是他還是對其它情形閉目不見,他在歌詠“春入深山處處花”時,也寫農民的食糧。農民正在吃竹筍,他說竹筍好吃,但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