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又將斗笠拉了下來,遮住了自己的眉目,聲音也清亮如河中的水響:“王大夫,荀某這身打扮,實是不便還禮,請您原諒。唉真是有勞王大夫以國士之尊、高賢之器而屈節匿形,身服樵夫之裝,易容村野之人,足踏荒僻之地,彧真是於心不安啊。”
原來,這個老樵夫竟是當朝二品要員、諫議大夫王朗所扮。而那曬著漁網的青年漁夫正是荀彧的長子荀惲,那年輕樵子不消說自是王朗之子王肅了。
王朗坐在乾柴捆上,目光投向潁水河裡的那滾滾波濤,悠悠而道:“如今曹孟德耳目密佈許都內外,大興監視告密之妖風,朝野名士無不為之側足而立。你我如此屈身折節,易容改裝而秘密相見,實屬迫不得已而為之啊。‘通則守經,窮則從權’,那些細末禮節也就顧不得了。”
荀彧微微頷首,頭也不回,向蹲在自己身後的荀惲吩咐道:“惲兒,你且和王賢侄一同到周圍把風去,為父有要事與你王伯父相商。”
荀惲應了一聲,提起那柄磨得鋥亮的漁梭,退下高巖和王肅一道到河畔林間路口處去匿形把風了。
“荀令君,朗這幾日從兵部探得訊息,聽說曹孟德此番南征勢如破竹,荊州牧劉表溘然病亡,其嗣子劉琮竟已望風歸降。”王朗待荀惲、王肅剛一走遠,便急道,“而且,朗又聽聞在當陽縣長坂坡處,曹孟德親率八千‘虎豹騎’一舉擊潰劉備部卒,把劉備趕到了荊州東邊最偏荒貧瘠的夏口城。荊州江北南陽、襄陽、南郡三大要郡均已完全墮入了曹孟德手中!如今他在荊州可謂勝局已定,只怕他在乘勝追殲劉玄德之後,不日便會返回許都廢漢自立了!如此情勢,奈何!奈何!”
荀彧恍若一尊石像在那裡靜靜而坐,默默而聽,手中的釣竿卻是穩穩地握在手中,晃也沒晃一下。
“哎呀!漢室危矣!聖上殆矣!荀令君您須得為大家早點兒拿個應對之策出來啊!”王朗雙眉緊皺,撫膝長嘆不已。
“王大夫,您知道嗎?這潁水河上下游各處當中,彧發現只有這青牛灘的魚兒是最難釣的。”荀彧在沉沉的靜默之中忽然發話了,但卻岔開了先前的話題,“它們和別處的魚兒有些不同——它們很能沉得住氣,面對再香的魚餌也不會輕易上鉤。呵呵呵它們大概總是能從誘人的表象下面察覺深刻的危機吧。喏,您瞧一瞧彧身邊的這個魚簍裡,自今天上午辰時到現在也只釣起了那麼三四條”
“荀荀令君?您您”王朗幾乎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沒想到在這情勢都急得火燒眉毛的當頭,荀彧竟給他扯上釣魚的事兒了!唉!他還有這份閒心談這些雜事。
荀彧一轉頭,瞟向他來,這時才切入了正題:“沉心靜氣,凝神定志,不為紛紜表象所迷,方為洞明時事之真諦。當前朝廷局勢誠然可慮,但也請王大夫勿慌勿躁。您此刻便稱曹操在荊州勝局已定,依彧之見尚還為時過早。”
“為時過早?”王朗一聽,微微一怔,“伏國丈、楊太尉、馬將軍、魏尚書他們都是這麼看的呀——曹孟德如今一鼓作氣拿下荊襄江北之地,威震吳越,這這還不算勝局已定麼?”
“根據公達(荀攸字公達)派人送來的訊息,劉備等人固然在長坂坡一戰損失了不少精銳步卒,但他們的三軍主力卻從漢津口處藉著樊城、江夏兩地舟師的幫助金蟬脫殼,逃到了荊州東部的門戶夏口。依公達的估算,劉備應該原有兵力二萬人馬,分為一萬水師、九千步卒、一千騎兵。在長坂坡之戰中,劉備被擊潰、打散而丟掉了四五千部卒,他手中還剩一萬水師與四千步卒、數百騎兵,所以他的主力元氣尚存,猶可背水一戰。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他們一下便抓住了目前整個荊州的‘樞機要塞’——夏口城。此乃高屋建瓴、別開生面的一記妙著,日後說不定會發揮出四兩撥千斤的妙用!”荀彧的語氣顯得十分意味深長。
“夏口城?朗聽聞夏口城不過是荊州境內一箇中等郡縣而已,怎會有這等妙用?荀令君,只怕您這是有些言過其實了。”王朗滿臉顯出了驚疑之色。
“王大夫,您可不要輕看了夏口城。它的地理位置承東啟西、跨吳連楚,乃是荊揚二州水道進出來往之咽喉要害。於荊州而言,它是湘楚水師自江漢平原順流東出必據之大門;於揚州而言,它是吳越水師自鄱陽、柴桑溯江西進必奪之樞紐。倘若曹孟德在長坂坡一戰之後能夠激奮士氣、果斷出擊,一舉率兵從漢水順勢挺進夏口城而坐鎮不動,則可如千丈巨閘隔斷劉備與孫權的聯手結盟。往東,他可以俯壓孫權而令其屈膝;往西,他可以封錮劉備而待其自弊。如此,方可謂之‘大勢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