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長毛子啊我還親眼見過長毛子,說是修鐵路,那個洋人的管事,藍眼睛黃頭髮頭髮和稻草一樣,黃得那個金燦燦的!後頭還跟個洋兵,那個洋兵竟然是綠眼睛的,駭人哦最後到底是鬧革命黨,皇上不當皇上了”陳老叟拿火鉗架著火塘裡的木炭,又問他們,“現在外頭又鬧什麼?”
潘健遲笑了笑,說:“還不是打來打去,這個想當官,那個想發財。”
陳老叟點了點頭,說:“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子,要是都想不當官,都不想發財,也就太平嘍!”潘健遲倒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山間,跟這樣一位老農說這些話。真實的,白髮漁樵江拄上,慣看秋月春風,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那老叟從火塘的炭灰裡扒出幾塊烘好的地瓜給他們吃,說:“先墊墊飢,山裡沒點心,這是自己家裡在山上種的粗玩意兒,倒是蠻甜的。”說完就起身去灶間幫老婆子殺雞。潘健遲受過新式的教育,凡事講究女士優先,便先讓給閔紅玉,只想這樣看上去黑乎乎髒兮兮的東西,她大約碰都不願意碰呢。誰知閔紅玉道了聲謝就接過去了,三下五除二就剝掉皮,吃得津津有味。一邊吃一邊告訴他說:“山裡的地瓜是最好吃的,尤其好吃的是這種火塘裡烘出來的,我小時候就愛在炭火堆裡埋地瓜,可惜每次總吃不上。”
潘健遲問:“你小時候?”
閔紅玉瞥了他一眼,說道:“怎麼?不許我有小時候啊?誰不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出身?你以為我生下來就是唱戲的嗎?”
潘健遲受了她這樣一番搶白,便不再說話。看她拿著塊地瓜,臉被火塘裡的熱氣烘得紅彤彤的,她一貫脂粉濃豔,但走了整天的山道,脂褪粉洇,雙頰被火一烘,倒有點像臉頰上新添兩團胭脂紅暈,只是這紅暈比胭脂要自然許多,真顯得有幾分稚氣,彷彿換了個人似的。他說道:“那倒不是的。”
“我小時候也在山裡住。”閔紅玉說,“家道還算過得去,窮,也有幾畝薄田。我爹孃喜歡我兩個弟弟,我心裡也沒怨氣,誰叫他們是男孩子呢?後來到了荒年,山裡大旱,泉眼都枯了,連人都沒水吃,牲口、田裡更顧不上了。委實收不到幾顆糧,我爹就叫我舅舅帶我出來,折了身價銀子,拜了師傅學戲。科班規矩大啊,師傅就是再生父母,打死不論,親生父母都再不相干的。打小都說我記性好,早年間村子裡頭鬧灶火,我學什麼像什麼十里八鄉的人都說我能有出息。進了班子,師傅教戲文,我一遍就能記住。嗓子也不錯,說是祖師爺賞飯吃,要唱,真能唱紅了我還記得第一回登臺,師傅說,這一出要是唱好了,你下半輩子也不愁了。”說到這裡,她突然淘氣地一笑,“你猜猜我第一齣戲,唱的是什麼?”
潘健遲搖了搖頭:“我可猜不到。”
“你這個人沒趣透頂,怪不得女人都不喜歡你。”閔紅玉白了他一眼,“只有秦桑那種傻女人,才把你當寶。”
潘健遲被她刺了這麼一句,也只淡淡一笑,並不辯駁。閔紅玉卻自顧自說下去:“可是我這輩子都記得呢,第一齣戲唱的是《寄扇》。上臺之前我的心啊,都跳得快要從嗓眼兒蹦出來了。從後臺偷偷那麼一看,底下黑壓壓全是人啊!坐的滿滿當當的,我看了都直髮暈,耳朵裡聽著那點子,嘁兒鏘嘁兒鏘嘁兒鏘”她稍稍頓了頓,竟然輕聲唱起來,“寒風料峭透冰綃,香爐懶去燒。血痕一縷在眉梢,胭脂紅讓嬌。孤影怯,弱魂飄,春絲命一條。滿樓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這時候天色早已經暗下來,堂屋裡頭本來就黑,只有火塘裡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細聲曼吟地唱著,彷彿仍舊處在那座燈火通明的戲臺上,唱著她生平第一齣戲。那些觀眾端坐在那裡,聽著她唱唸做打,年輕嬌俏的少女,做出種種悲歡離合之態,那是她人生最輝煌的瞬間吧?當山呼雷動的喝彩聲響起來,她如痴如醉的模樣,就像是微曛,就像是被這火燒紅了臉頰,她的眼睛熠熠發著光,像是黑夜裡貓兒的眼睛,又黑又亮,倒映著火塘裡的簇簇火苗,像是她的眼睛裡也燃著一把火,點亮著。
唱完這幾句戲文她就沉默了,將手上冷了的地瓜放進炭火堆裡重新烤,潘健遲卻忍不住問:“你唱戲唱得好好的,後來怎麼又攪進這樣的渾水裡來?”
閔紅玉“哈”地笑了一聲,她笑的聲音非常尖,一點也不像她唱戲的聲音那樣圓滑柔美,她說:“渾水?天下還有人可以不蹚渾水嗎?我一介女流,又是個最下九流的戲子,任憑誰都可以來欺負,別說權貴軍閥,就算是普通人家,誰見了下九流的女戲子不啐一口唾沫?你以為我願意蹚渾水嗎?我是不得不蹚我要是不願意,可連活路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