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謙虛。”張六娘也笑,“那麼我們就一起摸著石頭過河了,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一起挨王爺的訓去。”
外院書房旁邊的迴廊水榭裡,四面隔扇全都大開,晚風習習吹著,長平王見了前來討示下的毛莊頭。
毛莊頭單名一個旺字,是個五十多歲的乾瘦老頭,三角眼吊著,山羊鬍子稀稀拉拉,黝黑的臉上皺紋密佈,憨憨低著頭,一眼看上去就是個整日侍弄黃土秧苗的農人,尤其是身上那打著補丁的粗布大褂,出現在金玉滿堂的王府裡顯得特別不合時宜。
長平王席地坐在涼簟上,順手從矮几上的果盤中撿了一個李子,一絲不差丟在毛莊頭腦門正中,“你這身打扮是來商量收成的,還是來哭窮要銀子的?好歹你是個莊頭,穿得像個叫花子招搖過市,存心讓人笑話本王是不是。”
毛莊頭嘿嘿一笑跪在地上磕頭見禮:“王爺明鑑,實在是今年收成不行,大家餬口困難,家當都變賣著買糧食了,小的能穿整齊體統的衣裳出來已經算是不錯,鄉里有些人連褲子都一家子輪流穿一條呢。”
長平王側目,一抬手,索性將整盤李子都甩在了他的頭上。
圓溜溜幾近桃子大的貢李骨碌碌滾了一地,毛莊頭一邊磕頭一邊眼疾手快的將附近幾隻李子收在懷中,那速度和街上雜耍練把式的也不遑多讓了。幾隻大李子就裝了個滿懷,弄得他胸前圓咕隆咚,像是剛剛生產奶水滿盈的婦人。長平王身邊幾個內侍忍不住憋了笑,連花盞這麼積年曆練的老成人都彎了眼睛,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可毛莊頭卻絲毫不覺丟臉,反而一邊偷眼向上瞧著長平王,一邊以為別人看不到似的,飛速朝旁邊挪了幾寸身子,然後一伸手,又將那邊的幾個李子撈在了懷裡。
大約是他那衣服實在質地不好,也可能是補丁沒縫結實,就見一個李子突然撐開補丁掉了出來,撲通一聲砸在地上,接著又是兩個掉出,慌得他手忙腳亂趕緊去捂,一邊還說:“多謝王爺打賞,這果子可真好,帶回去供了土地爺再分給大家吃。”
長平王也不知是氣得還是真想笑,總之是嘴角彎了彎,繼而招呼花盞:“去,把今天的果子每樣給他拿一半回去,讓他好好的給土地爺上供。”
花盞笑眯眯的應聲而去,長平王又叫小雙子:“找身能見人的衣服出來,從頭到腳,裡裡外外,都給他找齊了,讓他知道知道什麼才叫‘整齊體統’。”
毛莊頭來不及起身,一疊聲的磕頭道謝,好像撿了多大便宜似的,三角眼光芒亂放,從一個黑瘦的憨老農立時變成了鋪面裡最精明油滑的賬房先生,“王爺,小的趕了半天的路,一直還沒吃飯呢,求王爺賞點什麼剩菜剩飯,打發打發小的。”
長平王斜眼看他:“你還想要什麼?”
毛莊頭嘟嘟囔囔“兒子要娶媳婦,還沒湊夠聘禮。家裡那口子剛把棉衣給了鄉里剛生孩子的年輕媳婦,自家今冬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哈,真是打秋風來了。”長平王又點了幾個內侍出去,提銀子的,找衣服的,還有去廚房庫裡稱米麵的。毛莊頭不住嘴的道謝,身子都快趴地上了,被點到的內侍們無不努力憋著笑,直到走出去才敢放聲。
屋裡只剩了兩個內侍,賀蘭也退出去了,毛莊頭這才爬了起來。
“王爺,江北有信。”藉著將懷中李子掏出來重新放進盤中的機會,黑瘦老頭將一張原木色的紙放在了矮几上。
那紙和矮几顏色極其相似,薄薄的,別說遠觀,就是走近了也不容易分辨出來。長平王垂眸,一目十行閱完了,雖然一直含著笑,整個人的氣勢卻變了。
“六哥啊,急什麼。”
揮袖碰翻了茶盞,溫熱碧綠的茶水潑在紙上,那紙便漸漸的融掉了,一片紙屑也不曾留下。
毛莊頭嬉皮笑臉湊在案前說話,看見的人只會以為他又在厚著臉皮討什麼東西,可他嘴裡吐出的事,卻和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搭調。
“頭天六王爺召了江北三省布政使過去議事,第二日席上誰穿的什麼衣服,說了什麼話,喝了什麼茶,誰得了王爺的笑臉,誰讓王爺碰了軟釘子,全都一絲不差走漏了出去,弄得三省上下官吏人人皆知。席間六王默許出兵鎮壓荊化縣暴亂的提議,也一夜之間被當地災民知道了,結果剛得穩定的情勢急轉直下,當日就有兩鄉近千人進城圍了縣衙,荊化的縣令從狗洞裡逃出去得以倖免,一個師爺被當場打死了,衙頭重傷,役吏們都被關進了牢裡,現在縣衙整個被災民當成了據點佔領,縣城裡家家關門閉戶不敢出門,店鋪都被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