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正是蕭定即位第十五年。
這場宮變因發生在庚午年初,被後世稱為庚午之變。
庚午之變中最出人意料的,是它的名正言順。
本為蕭定愛臣的杜進澹捧出了一封先帝的遺詔,其中明言蕭定天性涼薄,原本不是最合適天子之位的人,但先帝立詔時,病入膏肓,已經來不及再擇繼承人,特立此詔,並命太后及幾位重臣暗中觀察輔佐,但凡蕭定有不合帝王之舉時,可以憑藉此詔廢帝另立。
此詔一出,天下譁然。
按說蕭定為人確實刻薄嚴謹,從政卻並無懈怠之處,他在位其間,天下不能說大定,倒也能休養生息。其實若不是與匈奴多年大戰,消耗了不少民力財力,只怕他的呼聲還該更高些。
但杜進澹和陳則銘,朝中一文一武兩位重臣,卻翻出了十年前的後宮大火這舊案。
話說這疑案當年也多的是人質問,但都被蕭定強權壓了下去,此刻再抖落出來,卻是有證有據,再無可置疑之處了。天下萬民終於得知真相,原來當年這場燒死諸多宗室的慘案竟然是皇帝背後指使所為,難怪刑部立案多年卻無法追查到底,最終只能草草結案不了了之。
這案子翻出來,本來為蕭定辯解的人也只能閉了嘴。百善孝為先,蕭定犯了這個禁,誰還敢為他說一句話。只能說先帝有先見之明,備下了這龍頭鍘,哪怕貴為天子也還是有被別人拉下馬的時候。
此刻,敬王早已經是太子,但眾臣避諱他是蕭定親生血脈,居然避過他,另立了一位新君。
繼任天子是蕭定最小的弟弟,宗室最後一位親王,容王蕭謹。
蕭謹比敬王大不了多少,今年才十五歲,十年前因為他的年幼及其生母的地位低微,沒被諸多親王看在眼中,逼宮時漏了此人,這孩子反因禍得福沒在那場大火中送命。
話說此人,人如其名,長年在蕭定身側,活得那個戰戰兢兢,拘拘謹謹啊。據說十五年中,安分守己到不受命不敢出自己的封地半步的地步。
杜進澹看中的便是這份膽小。
陳則銘本來想立的是敬王,杜進澹只說了一句,此子自幼精明,有乃父之風,若立之,後患無窮。陳則銘聽後默然,他並不想在若干年後,與蔭蔭的兒子翻臉成仇,終於默許了杜進澹的選擇。
此刻的蕭定被關在冷宮中,自然也聽說了這些,他本來身患重病,得知自己棋差一著的原因居然在一直信任的老臣杜進澹身上,當夜便氣得吐了血,一頭昏死過去。
把韓有忠嚇得魂飛魄散,拼命敲門,求衛士叫太醫來看。
然而此刻哪裡還有人願意去管一個被奪去了權力的前任皇帝的死活,數日後,蕭定悠然醒轉時,陳則銘那裡才聽到訊息,派了太醫來看。
蕭定將太醫用棍子痛打了出去,冷笑道:“要殺就來,還治什麼治?脫了褲子放屁!”他激怒憤恨之下,竟然將早年在坊間學的粗詞鄙語都說了出來。
那太醫連忙逃了出來,若在從前,他還要懼怕萬歲日後生怒,此刻倒不用了。
然而,新帝登位後,就廢帝處置問題不知如何是好,問到陳則銘,陳則銘道:“萬歲新登基,天下望仁厚之君廢之足矣。”
杜進澹望之,微微搖頭。卻沒說話。
宮變之事,陳則銘功勞最高,新帝封陳則銘為王,同時職掌帥印;但若無杜進澹之前種種鋪陳,陳則銘也無法成功,封杜進澹為相,其子招為駙馬。
兩人都是蕭定重臣,黨羽原本眾多,朝中少數一些異己,很快也被杜進澹辣手除掉。
自此兩人一同攝政,協助幼君,一時間權傾天下。
然而這樣的平衡註定只是短暫的,此為後話。
蕭定這裡卻是死意早定,只渾渾噩噩等訊息,宮中無人理睬他們,待蕭定得知性命無礙,已經是月餘之後。
等死等了這麼久,居然等到了生的訊息。
蕭定木立良久之後,縱聲大笑,狀若癲狂。
此刻跟在他身邊只有韓有忠一人,多年前是這一個人,多年後還是這個人。就象一場夢,夢中他手握天下,立判生死,站在權力的顛峰,然而夢驟然就醒了,哪怕他手有餘溫,哪怕他萬般不甘。這麼多年,他繞了個圈居然回到了原點。
韓有忠驚慌,“萬歲?”
蕭定止了笑,怔了半晌,突道:“我已經不是萬歲了。”
韓有忠老淚縱橫:“萬歲始終是老奴的萬歲。”
蕭定看著他,目光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