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秀雲苦笑著搖搖頭,低聲道:
“阿姐,不管去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在這裡,我們是國,民黨的‘反革命家屬’,到了臺灣,也許就是共,產黨的‘赤匪家屬’,身上永遠都是洗不清的罪孽。”
“秀雲!什麼罪孽不罪孽的,別這樣說!穆然,你們,還有我們,有誰不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你們在大陸受苦,我們也被趕出了臺灣。可說到底,有誰真正的贏了這場鬥爭?苦得還不是千千萬萬的普通人?
穆然的冤屈自然要討個公道和說法,不能讓他到死身上都要背那麼一個難聽的罪名。如果他是中,共的地下黨,那麼你們就是烈士遺屬,應該受到應有的尊敬與待遇,而不是活在人們的非議之中。”
江秀雲悽然一笑,仰頭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天花板上斑駁的牆皮,默然無語。韓婉婷想了想,繼續道:
“秀雲,當年你父親為你留下的那筆遺產,我一直替你存在專為你開的銀行戶頭裡,分文未動。到如今,那筆錢,加上幾十年的利息,也已經是一筆鉅款,足夠你和孩子今後衣食無憂的生活一輩子。無論你是想離開還是想繼續留下,都能讓你過上比現在好無數倍的生活。你和孩子吃了那麼多年的苦,也是該換個環境,過一過好日子了。”
江秀雲眉心一動,轉頭望向滿懷期待看著她的韓婉婷,又望了一眼自己從小就體弱多病又多災多難的女兒,沉思片刻後,搖了搖頭,自嘲的笑了笑,緩緩道:
“阿姐,當年我沒有選擇離開。現在,我更不會走了。他死在上海,他是帶著遺憾走的,所以魂魄也一定還留在這裡沒有離開。他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不論生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秀雲”
江秀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用枯瘦的手輕輕的撥了撥自己鬢邊的白髮,眼中閃著千帆過盡之後的淡然之光,看著韓婉婷低語道:
“阿姐,不要說我傻,也不要笑我說這樣的話。我也已經是六十出頭的人了,這些都是我藏了心底裡很多年的話啊。以前,他在的時候我不敢說,後來他死了,我沒有人可以說。現在你來了,我終於可以和你說了。”
“秀雲,別說了。他人都已經不在了,你又何必還要守在這裡吃苦受罪呢?不管怎樣,也要為你自己和孩子,為你們現在的生活考慮啊!他若是還活著,若是在天有靈,以他的性情,也必定希望你們母女倆能有好日子過,怎麼會願意看到你們留在這種常年見不到陽光的地方受苦呢?”
“阿姐,其實你一直都沒有真正的想要去了解過穆然,他真的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好男人。他直到臨死的時候,心裡想著的那個人還是你。也許是因為年輕時的我長得和你有幾分相象的關係吧,所以,他和我在一起的每時每刻,眼睛裡看到的人永遠不是我,而是阿姐你。他會和我結婚,也是因為,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把我當成了你
為了我的清白,他和我結婚。可是,結婚後,他再沒有碰過我。沒過多久,他就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抓進了監獄。在監獄裡,他隔著鐵籠對我說對不起,說因為他,連累我變成了反革命家屬。還說他不能繼續再照顧我了,沒能完成你的託付,他覺得很愧疚。
阿姐,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對我照顧有加,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包括和我結婚,也是因為你曾經將我託付給他。那時候,我真是羨慕阿姐你,羨慕你能得到穆然所有的愛,羨慕你怎麼可以讓一個男人可以這麼掏心挖肺的待你,即便你沒有半點愛他的心意。可是,很奇怪,那時我雖然傷心,難過,可我一點也不妒忌你,因為我知道,我和穆然是一樣的。他有多愛你,我也就有多愛他。我們是同一類人,都是傻到無可救藥的傻瓜,都願意為了自己愛的人而默默的承受一切。
上天也許是可憐我愛穆然的這份心,所以他送給了我一個最好最好的禮物——穆然的孩子。他被判槍決的那天,我發現自己已經懷孕了。我很高興,又很傷心。那種複雜的心情讓我難過的大哭,為我終於能為自己愛的人生下孩子,為穆然終於有一個後代承繼香菸,也為他不能親眼看到自己的孩子降生,為他即將要離開我,這輩子我將再也看不到他對我溫柔的笑,再也聽不見他用敦厚的嗓音喊我的名字
執行槍決的前一天晚上,我把自己懷孕的訊息告訴了他。他怔住了,完全沒有想到,就是那樣一個混沌迷亂的夜晚,我的肚子裡就有了他的骨血。他哭了,緊緊的抓著我的手,哭了。我問他高不高興,他又哭又笑的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的點頭。然後我讓他給孩子起個名字,不管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