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琇鬆開姜二孃肩頭的手,上前一步將她大半個身子遮擋在身後,對清河長公主道:“女公子,你我並無師徒之誼,‘先生’兩字衛某不敢當。”
司徒嬋本來就有些訥言,又欠缺急智,方才以《桑間》刺他已經算是超常發揮了——她在心裡準備了一套說辭,翻來覆去演練過數遍,若是順著她的思路下去,尚且可以辯一辯。
孰料衛琇壓根不想與她辯,直接拿話一堵。司徒嬋啞口無言,腦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轉過彎來,強詞奪理地要將話頭往準備好的路線上拐帶:“你我雖無師徒名分,衛公子既在此傳道授業,想來也不介意為小女子解答一二疑問。”
“抱歉,在下介意,”衛琇撩了撩眼皮道,“此地乃鍾氏家學,女公子若是有意來此求學,莫如前去投文,若識見與氣度能入鍾公法眼,衛某自然樂於答疑釋惑。”
他平日溫雅謙和,難得露出這樣矜貴的神色,便有種貴公子的疏慵和傲慢,彷彿天地間沒有一件物事可得他一顧——簡直叫人想把心都捧給他。
鍾薈在一旁看得心神盪漾,她幾乎忘了,曾經的阿晏刻薄起人來也是很刁鑽的。
弟子們從未見識過衛先生這一面,都有些不敢相信。
常山長公主身為司徒嬋的阿姊,見了妹妹吃癟也不心疼,反倒“撲哧”一聲不厚道地笑出聲來。
清河長公主正憋著一口氣沒處撒,當即將怒火燒到了她身上——要不是有她推波助瀾,平白無故地將那姜二孃帶到鍾家來,他們說不定也不會那麼快成事了。想到此處,她不免斜了那驕奢淫逸的阿姊一眼:“我看鐘氏家學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什麼不學無術的人也收進來。”
常山長公主不由有些氣結,她和這四妹妹雖說自小性情和喜好迥然相異,不過她年長了好幾歲,小時候也是真心實意疼過她的。然而轉念一想她說的倒也不假,便釋然了。
這時門口又灌進一陣冷風,司徒姮唬了一跳,以為是鍾蔚聞信趕來了,生怕她那四妹妹驢脾氣發作,將她的身份給戳穿了。
轉頭一看卻是個身著鶴紋道袍,頭戴白玉蓮花冠的年輕女郎,她正處在女子最好的年華,生得豔若桃李,卻神色冷淡,還作了一身女冠打扮。
常山長公主死性不改,見了美人照例兩眼發直神魂顛倒,只覺有些面善,一時間未及細想來者何人,只聽鍾九郎小聲道:“十三姊……”
常山長公主這才恍然大悟,再看向她時心境便大不相同,賞美的心思也淡了,惟餘無盡的唏噓。
鍾十三娘卻沒理會阿弟,向衛十一郎淡淡掃了一眼,眉心微微一動,雖仍舊沒什麼表情,卻叫旁人無端覺得悲慟不已。
她收回目光,徑直走到清河長公主跟前,屈膝跪地,行了個規規矩矩的稽首禮,匍匐在地道:“民女拜見長公主殿下。”
嗓音喑啞粗嘎,如瓷片刮在瓦片上,與她的朱顏玉貌極不相稱,倒像是個垂暮的老嫗,聞之叫人毛骨悚然。
鍾薈一聽那聲音眼淚就淌了下來,怕衛琇看出端倪,趕緊將臉避了開去,不過衛十一郎始終留了一線餘光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將她的神情看進了眼裡,不由有些詫異。
當年鍾衛兩家約為婚姻,衛珏出事時鐘十三孃的嫁衣都已繡了一半了,家裡長輩怕她哀毀過甚,一開始都瞞著她,又叫婢子們不錯眼地日夜盯著她以防萬一。
可那麼大的事如何瞞得住?沒過幾日,鍾十三娘便不知從哪兒得知了實情,她知道了也不哭,也不吭聲,只不動聲色地繼續繡她那身嫁衣,某一夜在守夜的婢子茶湯裡下了安神的藥材,趁著他們打瞌睡的時候將幾張胡床疊起,將嫁衣的腰帶甩上房梁。
好在茶湯裡下的終究也只是尋常的安神藥,其中一個婢子靈醒,迷迷糊糊中聽得小娘子屋子裡有響動,使勁爬了起來,跑進房中往眠床上一摸,沒摸到人,趕緊點起油燈四下裡找,只是不見人影,不經意往頭頂上一望,嚇得一屁股摔在了地上——他們家小娘子正吊在房樑上,身上披著白天才繡完的嫁衣。
那婢子回過神來趕緊一邊扯著喉嚨喚人,一邊搖醒同伴,兩人也來不及去叫旁人,將胡床疊在案上爬了上去,費了好大力氣將只剩一□□氣的十三娘扛了下來。
人救了回來,嗓子卻壞了,頸上勒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痕跡,一直留到至今。鍾十三娘一回沒死成,那時機一過,看著垂淚的雙親和阿翁也不忍心再來一回,便退而求其次出家了。
鍾熹和她父母拗不過她,只得在莊園後山上闢出一塊地方蓋了座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