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視,下一刻如墜冰窟。
他看到了父親名單上的人——
楊犒。
那人居高臨下,倨傲問道,聽說你有大事要稟?
那一瞬間,他忽然覺得血液被抽空了,這堂口這樣逼仄,這衙門比西魏的冬天還冷。他說不出話來,生怕對方起疑,趕緊裝瘋賣傻,在地上撒潑打起滾來。
楊犒當然認不得長大後的他,以為是來搗亂的瘋子,手一揮叫人把他打了出去。
他站在街上茫然無措,四周盡是往來的漠然的人。他記得小時候自己上街,認識他的百姓見了他,都會來逗弄哄哄他,商販爭相給他喂點零嘴。可能最是無情的也是人吧,如今沒有人會將目光再放在他身上了。
站了許久,他眼眶泛熱,忽然想起可以去找韋不宣,把父親的名單交給那人。那人既然有一腔正義收復城池,也一定能查清名單之事,為父親沉冤!
對了,他還要感謝那人收復朔方城的義舉……他眼睛重新亮起了光。
——什麼?你問韋不宣?你不知道嗎,他死了!
被他打聽訊息的人搖頭,說,整個雲中韋氏,因通敵叛國,府上男丁全部被腰斬棄市。
蘇…榮識呆呆站在原地,彷彿天都塌了,他又開始喘不動氣。四周比那衙門還逼仄,還陰冷,他抱緊了身子,抖抖索索地問——那人怎麼可能通敵呢?他可是救了幷州啊!
——誰知道呢,京中說整個奉國公府上都通敵,依我看,軍事重鎮都不是好地方,你看蘇廷楷啊,也是通敵……
天漸漸黑了下來,街上人也少了。寒冷和飢餓一起壓迫而來,他卻彷彿摒棄了肉體的痛苦,拖著行屍走肉的身子,一邊走,一邊質疑。
質疑自己的活著,質疑這個世界,質疑路邊的石頭,質疑野草和瓦片。他看到的白究竟是不是白,他看到的黑究竟是不是黑?這些存在究竟該不該存在,世間的景象有什麼意義?
曾經還抱了去長安伸冤的心思,如今連這樣的念頭也沒有了。
可想想卻又不甘。真是非常意難平。
他也不知道這不甘究竟是什麼。
後來被人牙子挑到陳留王府,受蕭嗣運賞識,讓他潛入宮中為探。他猶豫,想起與陳留王共同銘刻的仇恨,想他自己孑然一身,身為奴籍子孫也就世代為奴,還不如進宮謀大事。
真是奇怪,他小時候眾星捧月,過得是人上人的日子,可不知何時起,也麻木了。
。
他依然沒有出聲,可是掌心卻熱了。那熱意從胸腔裡迸發,在周身遊走,衝得喉頭髮疼。
天理昭昭,惡人終於顯形了。
“楊犒是現任兵部尚書高邈的學生,當年是他受高邈、長寧伯等人指使,暗通西魏,嫁禍於你父親。眼下,他已經在大理寺受審,”謝令鳶說話輕和,似有安撫之意:“案情很快就會水落石出,不會讓無辜之人平白擔了罪責。”
聽到這裡,蘇祈恩終於是放心了。蘇宋兩家世交,有宋靜慈在,他相信謝令鳶不會騙自己。
他還想聽哥哥的音信。
可德妃似乎忘了這一茬,端坐一旁又喝起了茶。
蘇祈恩幽幽看了她半晌:“……”
迫不得已,他硬邦邦開口問道:“你們把蘇宏識抓起來了嗎?”反正他沒承認蘇宏識是他哥哥,他只是問問罷了。
“你當朝廷太霸道了吧。”謝令鳶搖了搖頭:“不但沒抓,白婉儀去了幷州後,還抽空照顧,給他送個飯。”
見蘇祈恩茫然不明,她解釋:“你哥哥後來被季老先生收養,可是他在戰亂中受了過度驚嚇,神智有些不清了。季老先生在延祚六年時去世,臨終前託付街坊四鄰代為照顧你哥哥。哦,白婉儀活著,還要謝你惻隱,幫她收了屍,也算是報答你吧。”
蘇祈恩心下重重一沉,方才的驚喜被這忽如其來的噩耗又冷卻。悲喜交纏,他壓住喉頭低低的嗚咽。
“那,他……好麼。”他聲音裡有著自己也未察覺的顫抖。
宋靜慈輕嘆口氣,走到他面前。二人相視,她望入他眼:“那,你還好麼?”
這些年,從入宮伊始,他暗中幫著她,御宴虎豹之案搜宮時,在陛下面前維護她。可她不知道他的存在,這麼多年,沒有問過他好不好。
蘇祈恩閉了閉眼睛,忍下眼中鼻中還有胸腔的酸澀。
自景祐九年落難後,第一次有人關心他,問一聲你可還好。那些無人知曉的苦澀委屈,已積累了多少年無人問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