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長時間,附近所有單位裡的孩子都知道了黑臉的鬈毛。而自從他6歲那年用一盆鬱金香砸碎了一個男人的鼻樑後,附近所有單位裡的孩子的父親們也沒人敢對黑臉鬈毛的媽媽動歪腦筋了。
他討厭這個封閉落後的西城,就像討厭想象中的東市一樣。但是他明白媽媽為什麼最終選擇留在這裡。她從繁華的東市往西、往西,一直往西,想要追尋一個影子,或者一個夢、一個幻覺。到了這兒,她再也走不動了,他也等不及了,他急著要來到這個苦難的世界陪伴她,也飛快地耗盡了她的積蓄。
但是這兒的土地是鬆軟的、肥沃的、寬厚仁慈的,大地平等地滋養眾生,從不嫌棄或垂青任何人。媽媽租住著西城邊緣菜農的小房子,她不種菜,她種花。她的前半生喜歡在自家的花園裡擺弄花草,這一雅緻貴氣的閒情逸致愛好在她的後半生養活了她和她的兒子。
母子倆是這個古老而笨大的西城的邊緣人,他們用邊緣人的方式活著。從6歲起,他不但能保護自己,還能保護媽媽。兩三年以後,他甚至可以為他和媽媽的小家庭增加收入了。他身邊漸漸地聚集起一群不愛讀書上學的或者象徵性上差學校的野孩子,包括一些十多歲的大孩子,也聽從他的排程。“好人家”的孩子如果想健康成長、沒病沒災,是需要鬈毛們的保護的,這種保護是有償服務。所有的報酬將統一交給他分配。這筆收入類似於中國後來出現的健康和意外事故保險,鬈毛是較早從事保險行業的。只不過在當時,他被認為是地方一霸。
他不想讀書,真的不想,讀書是那個世界的事情,他不屬於那個世界。可他還是在8歲那年走進了學校的大門。
校園生活並沒有給他留下多少美好的回憶。他永遠一個人,因為和他的同學相比,他實在太高、太“老”,也太“格色”,他獨自坐在教室最後面,沒有同桌,很少參加班級活動。除了一年一度的全校運動會外,他基本上被老師和同學忽略不計,即使他一天不去上課,或者一個星期不交作業,都不會有人注意到。輪流的值日和搞衛生也總是有意無意地跳過他。因為沒有入隊,他也從來沒有輪到作升旗手或在校門口當值日生,雖然他的心裡有那麼一點點的嚮往。他的成績總是不好。同學在少數沒有遺忘他的時候都有點怕他,老師在少數沒有遺忘他的時候則討厭他。
但他仍然有一點悄悄的快樂,他喜歡一筆一畫地在練習簿上寫自己的大名——東方寒、東方寒、東方寒!鬈毛一遍遍地寫自己的名字,用不同的字型。“東方寒”並不僅僅是他的名字,這三個字對他來說意味深長:他有一個正式的身份,他屬於一個合法的班集體,他叫東方寒,他是西城小學一(五)班的學生。更重要的是,他和她是真真正正的同學。
他的生命是從8歲開始的。8歲,一切都變化了。8歲,她出現了。8歲,他開始上學。8歲,他第一次過節,第一次贈送和接受禮物。他收到的六一兒童節禮物是一把跟真的一模一樣的駁殼槍,掂在手裡沉沉的,發著幽深的金屬光澤,能發射子彈。她遺憾地說,這以後再也別想買槍了。她媽媽批評她太像個男孩子,打打殺殺的,“成何體統”!8歲那年的冬天,他還第一次吃到了蛋糕,她的生日蛋糕。三角形的一小塊,是第二天她留給他的,白色的奶油上,紅的是櫻桃、黃的是菠蘿、綠的是獼猴桃。多神奇啊,那一天也是他的生日。當然,他什麼也沒說。因為比她低一個年紀,在校時他假裝不認識她,但是他們每天放學後在山坡上玩,直到天黑。大多數時候他並不玩,也不笑,他看著她和她的夥伴遊戲,看她喜笑顏開,他遠遠地坐著,看她從家裡帶出來的書。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看書——看她的書。那些閱讀和遊戲的黃昏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他的生命是從8歲時開始的。永遠的8歲。
3、高如晦和弗蘭克
雪後初晴,正午的陽光白花花的晃人的眼,空氣堅硬又尖銳,傷害著鼻孔。
我實在是餓了,出了醫院就往旁邊的小飯館鑽。如晦不幹,生拉活拖的把我拽回學校吃飯,說醫院旁邊不衛生。我一聽來火了,刁難說:學校的飯館也不定乾淨到哪裡去,說起來,還就是“好再來”勉勉強強,稍微像樣些。
“好再來”是學校附近最資本主義的一個館子,三片大白菜就是15塊,搶錢啊!顯得人民幣多貶值似的。
沒想到如晦不經激,居然就真進了“好再來”,點起菜來還一點不結巴。他才唸了兩個菜名,我先肉疼了,趕服務生走。進門時我就看了看“好再來”的金字招牌,心裡把它讀成了“好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