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我現在已經在車站了,你不要管我,有什麼事我會跟你聯絡的。……喂?”
“他回來了是不是?”
電話裡開始是電流聲,然後就斷了。
她連“對不起”都不說。
又見小木屋,又見梅花。房東還是老樣子,只不過更油光可鑑了,房子也是老樣子,只不過經過多輪主人,更蕭條和破敗了。房裡清清淡淡一床一桌一椅,跟我們第一次走進來時一樣。時光神奇地倒流了,我們什麼都沒改變,什麼都沒錯過。時間當中,有物常駐。
唯有梅花新開了,南北各一支,成欹角。寒的夢居然還很靈驗。
我和他相對而坐,一時無言。因為我們已經這樣對坐著,講了一天一夜的話!什麼都不作,就是說話。有太多的話要洶湧而出,因為我們的生命有太多的交叉,因為我們有十年不曾交談,還因為我們事實上從來沒有這樣坦然而透徹地說過話,從來沒有這樣坦然而透徹地瞭解對方。
說著說著,笑了,是因為說到他們比賽撒尿,我做裁判,總是偷偷地偏向他,每次都說他是最遠的;說到我們在大冬天裡比賽喝涼水,我倔得非要贏不可,他讓我都不行,一直喝得回去後生了一場病;說到我競選東大藝協主席時,被一個白麵面首暗地裡使壞踩了下來,我氣不過要他幫我揍人,結果是我揍了他一頓後就消了氣,高高興興去“西城餐廳”點蘿蔔乾炒臘肉了……
說著說著,哭了,是因為看到他保留了十多年的帕子,上面是我題的“愁君未知”四句。還有十幾二十年前的《西城日報》。整個西城只有一份《西城日報》,整個《西城日報》只有一個六一節作文專版,整個專版只有五篇文章,其中就有一篇是我的。我已經忘了我的報紙、稿費和全部的快樂,忘了自己一整天都驕傲得像一隻孔雀。我不知道在同一天的另一個整版上,媽媽作為西城大學著名教授接受記者專訪,討論兒童教育問題。我更不知道,也是在同一天,東方阿姨連一盆花也沒有賣出去,神情暗淡的回家,阿寒默默的淘米,假裝沒有看到她揉眼睛。他煮飯的時候加的水多了一點,這已經是他們連續第七天吃稀飯就鹹菜了。他的口袋裡還有一塊莎其瑪,是我留下的,他剛把它推到東方姨跟前,她的淚就砸了下來。他知道柔弱的媽媽有顆堅強的心,知道她決不願意在孩子面前流淚,她是實在沒有忍住才這樣的,於是他走出門去,好像什麼也沒看到。他能做的,就是找到刺頭和黑皮,要他馬上把保護費收上來。
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你以前為什麼不跟我說這些?”我問。他默默地搖頭,無言以對。是啊,為什麼不說?因為要抗命,要獨自扛,直扛到萬劫不復。
而他也不知道,我是如何中途離校找他,如何打掃房間等待他的歸來,如何痛徹肺腑地思念他。“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為什麼從不這樣?”他問,我也只是默默地搖頭,無言以對。是啊,為什麼不這樣?因為他出現得太早,在我還沒有長大的時候,還沒有明瞭自己的時候。
當一切回憶都過了一遍,當一切誤會和曲解都被理順,就像前生又在今世活過一輪,我們終於滿足而疲憊地安靜下來。
我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肩上,望著窗外的梅樹。就是在這棵樹下,我讀了寒的很多好書;就是在這棵樹下,我和他聊天,了無心機地快樂;就是在這棵樹下,把房間讓給我的寒凍了一夜,就是在這棵樹下,我轟走了申申如君;就是在這棵樹下,我等待他的歸來;就是在這棵樹下,我度過了平生最悽慘的一個生日,平生第一次醉酒,平生第一次聽如晦教訓我——
“怎麼了?”阿寒問我,是因為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我突然坐直了身子,是因為我想起來了——
“你要是真的喜歡梅花,就不要在當著它的面亂來,回頭會沒臉見它的。”
“天地造化為了你能活一次,費盡了心機,你怎麼能辜負天地這一片養人之心?”
是的,同樣就是在這棵樹下,我第一次認識瞭如晦;就是在這棵樹下,我無數次地取笑調戲他;就是在這棵樹下,如晦在遊戲中說“我會等她回來,一直等下去,因為愛一個人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他也就是從這個樹下,把我帶回他的宿舍,帶向我的生日蛋糕。
而現在,他是我的丈夫。
“結婚也是你自己的選擇啊,我相信你的選擇。”
我的選擇?
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他陪在我身邊。我選擇他,是因為只有藉助他的愛,我才能夠開始新的人生和生活,而現在,我選擇離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