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張條子:“你會唱‘雁兒在林梢’嗎?”
侍者把條子帶給了那年輕人,未幾,那年輕歌手對她微微頷首,開始唱:雁兒在林梢,眼前白雲飄,銜雲銜不住,築巢築不了,雁兒雁兒不想飛,白雲深處多寂寥!雁兒在林梢,風動樹枝小,振翅要飛去,水遠山又高,雁兒雁兒何處飛?千山萬水家渺渺!
雁兒在林梢,月光林中照,喜鵲與黃鶯,都已睡著了!雁兒雁兒睡不著,有夢無夢都煩惱!
她的眼前浮上了一層霧氣,整個視線都模模糊糊了,她把頭斜倚在窗玻璃上,用手指撥弄著那些珠子,聽著那珠子與珠子互相撞擊的音響,看著那珠子在燈光下折射出來的光芒。她的頭昏昏然,心茫茫然,神志與思想,都陷入一種半虛無的境界裡。有個人坐到她的對面來了,單身的女客太容易引人注意,何況她把寂莫與悽惶明顯的背在背上,寫在臉上,扛在肩上。她頭也不回,就當他不存在,她繼續撥弄著那些珠子。那個人也不說話,只招手叫了兩杯咖啡,他把一杯熱咖啡推在她的面前,把那還有小半杯威士忌的酒杯取走。然後,他燃上一支菸,那熟悉的香菸氣息對她繞鼻而來。這些舉動使她立刻知道了他是誰,半側過頭來,她從睫毛下面,冷幽幽的看著他。這個人,他是魔鬼嗎?他是兇手嗎?他是邪惡的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她問。
“找了你好幾天,什麼地方都找遍了。”他說,聲音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午後,還開車去了一趟大里,以為你可能又去那個漁村了。我也看到那些漁民,和那些岩石,也看到那些在網裡掙扎的魚。晚上,我去了每家餐廳、咖啡館,後來,忽然想起這兒——心韻,以前你曾經約我來過一次,於是,我就來了。”他噴出一口煙,煙霧瀰漫在他與她之間。“你為什麼喜歡這家咖啡館?”
“因為……”她慢騰騰的,冷漠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說:“因為這兒離碧槐的墳墓很近。”
他驚跳了一下。她緊盯著他,聲音更冷了。
“這刺痛了你嗎?”她問:“你永遠怕聽到碧槐兩個字,好奇怪。一般人都會喜歡談自己所愛的人。”她用小匙攪動咖啡,望著那咖啡被攪出來的迴旋,不經心似的問:“碧槐生前喜歡花嗎?”“是的。”“喜歡什麼花?玫瑰?薔薇?紫羅蘭?丁香?”
他注視著她。“不。她喜歡蒲公英。”
“蒲公英?一種野生的小菊花嗎?”
“是。她說玫瑰太濃豔,蘭花太嬌貴,丁香太脆弱,萬壽菊太高傲……都不適合她,她常自己譬喻為蒲公英,長在牆角,自生自滅,不為人知。她說這話的時候,心情總是很黯淡,她一直很自卑。”她停止了攪咖啡,用雙手託著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他迎視著她的目光,面容顯得相當憔悴,他的眼神疲倦而擔憂,他的神情憂鬱而落寞。但是,他渾身上下,都帶著種正直的、高貴的氣質,他不像個兇手,一點也不像個兇手,倒像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一個冤獄中的囚犯。冤獄?為什麼她會想到這兩個字呢?潛意識裡,她已經在幫他洗脫罪嫌了?“你躲了我好幾天了!”他說,猛烈的抽著煙,他的手指微微顫抖著。“病才好,你就在外面到處亂跑!如果你不想見我,只要給我命令,我決不去糾纏你。但是,請你不要這樣不分晝夜的在外遊蕩,你使我非常非常擔心。”他仔細的看她。“你又瘦又蒼白!”他的言語使她心跳,使她悸動,使她內心深處,浮起一陣酸酸楚楚的柔情。彷佛有隻無形的手,捏緊了她的心臟,使她的心跳不規則,使她的呼吸不穩定。這種“感覺”令她氣惱,令她憤怒,她咬了咬牙:
“就算在外面亂跑,還是逃不開你!你幹嘛緊追著我不放?你能不能由我去?你能不能少管我?”
他垂下眼睛,似乎在努力剋制自己某種激動的情緒,他的面容更憂鬱了,眼神更落寞了,他很快的熄滅了菸蒂,簡單的說:“好,我走!”“不許走!”她衝口而出。
他坐了回去,愕然的瞪著她。眼睛裡有期盼,有迷惘,有焦灼,有惶恐,還有——愛情。那種濃濃的愛情,深深的愛情,切切的愛情。她在這對眼光下融化,瑟縮,而軟弱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低低的,命令似的說:
“我要問你一句話,你要坦白告訴我!”
他點點頭。她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的喉嚨乾燥。“曼儂是誰?”她啞聲問。
他再度驚跳,像捱了一棍,他的臉色立即蒼白如紙。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死死的盯著她。他的呼吸又急又重濁,他的眼神凌亂,他的聲音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