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
廳裡的珠簾一掀,從次間裡走出來兩個人。一個十五六歲,中等身高,錦衣素服,面如敷粉,目如點漆,彷彿金童郎君兒似的,是林家的二房的嫡子林錦亭;另一個比林錦亭年紀略大些,身量高出一頭,面色白淨,眉長目秀,鼻樑高隆,丰姿雅量,著實一位美男子。穿一身半舊的藍色綢衣,腰間的織金帶也是舊的,上鑲著瑪瑙,有一顆瑪瑙已掉了,只用一顆普通的紅絳石頭替著,卻漿洗得極為乾淨整齊。
此人名喚宋柯,表字奕飛,是二房太太王氏的外甥。王氏的二姐原嫁與王家世交之子宋芳為妻,宋芳中了舉,家中上下活動,給他謀劃了大理寺的小官,一步步熬到五品,家中本也和美,誰想三年前宋芳得了急症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兒一女。宋柯的母親宋姨媽性子軟弱,在宋家飽受算計屈辱,宋柯便帶著母親和妹妹宋檀釵分出家來單過。
王氏與宋姨媽姐妹情深,又體恤他們家道敗落,便往京城去了信請秦氏搭照。秦氏見宋柯是個聰明上進,知禮仁厚的,也生出幾分喜愛之情,便讓宋柯同林錦軒、林錦亭兩兄弟一同讀書,這廂回金陵,宋姨媽也動了思鄉的念頭,便同兒女一齊跟了回來。
林錦亭皺著眉頭說:“那個表姑娘怎麼像個市井潑婦似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留在家裡?幸虧大伯孃要給她趕出去,我看這樣的人趁早逐出去才省心。”嘟嘟囔囔了一陣,見宋柯不說話,便推了他一把,“你想什麼呢?”
宋柯揹著手說:“只怕趕不走,你們家老太爺那關就過不去,你也知道,老太爺最好面子,萬不能讓別人說出一個‘不’字,怎麼能把她這麼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趕走,讓人戳脊梁骨?老太爺和老太太都不待見她,只是面子掬在這兒,橫豎花點銀子打發她罷了。”
“她可是個小人,留她在,只怕家宅不寧。再讓她帶壞了幾個姐姐妹妹,辱了林家的名聲,累得她們嫁不出去,這可大大的不好。”林錦亭說著嘆口氣,“那個被打的小丫頭,倒是真可憐了,平白惹了無妄之災,捱打還不懂討饒,只怕是給打傻了。”他還記得那個女孩兒跪在地上被曹麗環連扇帶打,纖弱的身子抖得跟寒風裡的秋葉似的,滿臉的淚,瞧著分外嬌弱,讓人勾出一股子憐惜之情。等曹麗環走了,她把自己收拾乾淨了才低著頭出去,嘴裡小聲說著什麼,生怕被人瞧出來是被主子打過了,便愈發讓人覺著可憐了。
宋柯笑了笑,喚著林錦亭的表字說:“修弘,你還是那麼心軟,怪道你大哥拿你打趣兒,說趕明個兒你曾祖母的孝滿了,就親自送兩個能談會唱的美人兒給你,準保比你房裡的素菊知情知趣兒。”
林錦亭臉一紅,瞪著眼說:“你渾說什麼呢!可別跟大哥那浪蕩子學壞了,他送的美人我是消受不起……還,還有,素菊是母親給我的……打小兒就服侍我了。”
宋柯見林錦亭有些扭捏,便不再打趣他,只拍拍他的肩,二人一同出去。走到廳裡,宋柯忽然瞧見地上有一朵小小的白色絹花,想起來是方才那個捱打的小丫頭從頭上掉的,嘴角向上諷刺的揚了揚。?c弘說那丫頭可憐?他卻瞧著是個精明的,方才從東次間的窗縫看見曹麗環和琉杯掐架,丫頭婆子們是抱的抱,攔的攔,唯有她,嘴裡雖然喊著“別打了”,卻離得遠遠的,分明是不想管。待雪盞罵她,她才跑上來故意捱了一腳,卻做了十足的姿態摔在地上,便再不起來了,等太太出去卻一骨碌爬起來比誰都快。
等到小廳裡捱了打,別看她淚流滿面的一副可憐形容,可曹麗環走了,她不是哭著跑出去,而是有條不紊的整理衣裳和頭髮,一聲都不再哭了!這樣的委屈“嘎登”就能忍下來,後來更說了一番話:“陳香蘭,今天你只當被狗啃了,世上的事本就樂少苦多,你要忍辱,忍到最後,遲早有你出頭之日。”聲音雖輕,可宋柯耳目過於常人,正正聽了個真,登時便驚詫了。受了委屈憋悶,不是哭天搶地,萎靡自憐,而是自強果決,百忍成金,這樣的見識和心性,豈是這樣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應該有的,即便是大男人,只怕也不多!他遠遠瞧見那女孩子堅毅的神色,恍惚間好像看見了另一個人。那個人比這女孩大不了兩三歲,生得也這樣單柔,原是名門之女,一夕碾落成泥,眉宇間便常常帶著這樣的倔強與堅韌,受了天大的委屈苦楚,都忍辱下來,一心一意的維護著他……有時他想起遙遠的前世,只覺是一場怪異的大夢。
宋柯走到廳門口,忽然又轉身走回去,把地上那朵小小的白色絹花撿了起來,放在鼻間聞了聞,還依稀帶著一股子鬢間的幽香。此時聽見林錦亭喊他,連忙把絹花揣在了袖中,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