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婕妤大約幾十年都沒有對自己兒子這樣大聲說話過。
段雲瑾先是驚訝,而後竟似傻了一般,又哭又笑:“那又怎樣呢?阿家啊,父皇看不上我的!他廢了小五之後,這麼多年了,他立過一個太子沒有?我看啊,在他心裡,恐怕那個傻大兄都比我靠譜——”
“你父皇怎麼想,根本不重要。”安婕妤平復著心氣,又咳嗽了起來,“當初是誰一力廢了五殿下,你莫非忘了?”
段雲瑾冷笑,“怎麼能忘?還不是高仲甫那個佞人。”
“高仲甫,當時是怎麼說的?”安婕妤勉力忍住咳嗽,一字字地回憶出來,“他說,十六宅中盡有金枝玉葉,廢此頑童,莫非便無人可為天子了?——二郎,你可記得,你父皇當初,是如何登上大寶的?是高仲甫去了一趟十六宅,在一眾少年之中,點了他一下,就將他帶進了大明宮。”
段雲瑾臉色漸漸地變了,變成一片灰敗。
“你如若還有點腦子,”安婕妤疲憊地閉上了眼,“便該知道這世上,得罪聖人並沒什麼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年前李美人那一樁慘事,還不夠讓你看清楚麼?”
***
虧得段雲琅換了一身端端正正的紫袍玉帶,出來卻被段雲瑾拐到了一家酒樓——背後的妓館。
這妓館的名字,竟然叫“十王樓”。
段雲琅看著那牌匾皺起眉頭,“這是什麼渾人想出來的名字,專來寒磣天家的麼?”
誰不知道十六宅過去便由十王宅和百孫院合併而成,誰不知道本朝宗室憋屈得連住所都是一簷兒壓著一簷兒的?
十王樓的老鴇見二人穿戴與眾不同,頗有眼色地迎上前道:“殷郎君已然點了座了,二位殿下隨奴家來便是。”一邊走,一邊又道,“殿下莫皺眉頭,咱們這十王樓啊,只是因為有十個姓王的大才子都來過此地,王羲之、王獻之、王戎、王勃、王維、王昌齡……”
段雲琅嘿嘿冷笑兩聲。那老鴇大約終於覺得編不下去,閉了嘴。
二人走入樓中,立時便有衣香鬢影纏將上來,一個個都似無骨的妖精往男人身上攀。段雲琅防不勝防,對段雲瑾道:“你這回壓根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段雲瑾竟表現得十分正人君子,沒有立刻就左擁右抱,“我不是說了麼,妓筵勉力為君鋪……”
“放屁。”段雲琅暗罵,“那個殷郎君是誰?怎麼挑了這麼個地方見面,還非得我陪上?”
說話間,兩人已隨鴇母走到了一間雅閣之外。隔著影影綽綽的門簾,段雲琅已見裡面坐著一個沉沉的人影。段雲瑾在他耳邊小聲道:“三個人見面才方便,這回二兄承你情了,記賬上,記賬上。”
說著,他伸手撩開了水紅的柔紗。
雅閣之中,陳設簡淨,花香清淡,卻只得一幾一席,處處透著妓館才有的曖昧。
那人身形端正地坐在席上,此刻,抬頭望了兩人一眼。
***
雖然只有一張席子,段雲琅也不想與一個陌生人同席而坐。他拉了拉二兄的袖子,吩咐外面人在几案對面再鋪上一張。
如此,彷彿成兩相對峙之局。
段雲瑾似乎很不好意思,段雲琅作為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反而頗得自在地往席上半臥下去,斜眼打量對面那人。
皂羅折上巾,窄袖缺骻袍,冷青的顏色,襯出雪白的肌膚。這一身男裝倒是英姿颯爽,可惜那人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
段雲瑾將自己特藏的好酒斟入自己特藏的一對瑪瑙獸首杯,對付段雲琅,就給了一隻普通的八稜杯,一邊擠眉弄眼道:“兄弟將就些。”
然而那女子卻將斟好的酒往外一推,“我不飲酒。”
段雲瑾尷尬地笑笑,“殷——殷郎君就給小王兩分薄面……”
女子掃他一眼,輕輕一笑,“我肯答應你的邀約,已是給了你十分薄面。這多出的兩分,我卻沒有。”
段雲琅突然懶懶散散動了口:“這位便是殷少監府上的小娘子吧?”
對方正是殷畫,看他一眼,微微訝異,“你如何猜出……”
“我如何猜出你是女的?”段雲琅點點她的身上,“女兒香氣是藏不住的。”
殷畫一聽,明明自己渾身衣物嚴實,也覺彷彿是被他扒開了看一般,簡直羞惱至極,臉色通紅地啐他一聲:“登徒子!”
段雲瑾連忙過來打圓場:“五弟你莫鬧,我是真心實意去殷家求親了,殷娘子好不容易才給了我這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