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微行也不說話,心中卻有千頭萬緒。
他明白,不能讓循己成為第二個自己。
太上皇落棋迅捷,殺伐凌厲的棋路如今已變得穩重,穩中求勝,始終險佔上風,步微行的黑子被壓制得寸步難行。他看了眼棋盤,露出一個笑容,“棋藝還是沒長進。”
步微行道:“是父皇又進益了。”
無論多少年,他也追不上父親的棋藝,始終隔了數十年。他也明白。
太上皇承認了這一點,笑容明朗了不少,一盤局落,步微行輸了兩子。
雖然步微行被他一路嚴防死守,始終無法突破,但棋風穩健,也不急功近利,只輸了兩子,算是雖敗猶榮。
太上皇笑問:“聽說循己很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朕也想瞧瞧。”
步微行淡淡道:“有些小聰明。”
說到底是自個兒孫兒,他長到三歲了,太上皇也未曾一見,始終覺得遺憾。
幸得霍蘩祁一早察覺步微行來了雍和宮,比起步微行,她對老人心思的瞭解到底要多些,便牽著兒子入了宮門,太上皇面色一喜,小孫兒比阿朗還小得幾歲,走路卻頗有幾分乃父的風姿和老成。
霍蘩祁從後退拍了拍兒子的背,他便像被摁了什麼機關似的,甜甜地喚道:“皇爺爺。”
步微行沉眉不言,有隱然笑意。
太上皇有些激動,手緊緊地顫抖著,要起身,激動之下竟踉蹌了一步,幸得步微行先下手將父皇攙扶住,循己便奔到了步微行眼前,又喚了他。
太上皇看著小孫子,他生得像他娘,有股聰明機靈勁兒,他看著很喜歡,拄著手杖微微彎腰下來,“聽人說,你能過目不忘?”
循己不謙虛,“皇爺爺要考什麼,只要循己讀過的,都會。”
太上皇大笑,“好,皇爺爺問你,《論語》,共多少篇,多少章?”
這是步微行幼年時最憎惡的書,太上皇對此曾感到很是失望,他想知道,步微行是否也教孫兒走上了歪路。
但循己不假思索地答出來了,“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
“好,好!”太上皇很激動,也很驕傲,三歲熟四書,倘若當年步微行像這個孩子,他想必會更疼他一些,不至於鬧成後來那般的僵局。
步微行還攙著他的手,沉聲道:“父皇。”
他扭頭,眼底已因為上了年紀而泛出渾濁,臃腫的眼泡,如銀的發,比五年前何止蒼老了五歲,垂垂朽已的老人,想必在雍和宮日日與妻兒相伴,也不快活。
步微行懊慟不已,“是兒子不孝。”
這五個字,一個一個地往外吐出來的,恁的艱難。
太上皇愣了很久很久。
他想得到兒子的原諒,想了很久很久,可歲月裡,卻早將應該給他的父愛遺忘得不知該如何倉皇撿起,不知該如何妥善安放。
霍蘩祁偷偷背過了身,不忍見老者噙淚,她不敢打擾這片刻。
“沒有。”太上皇搖搖頭,用他那還算清晰的吐字,重複了一遍,“沒有。”
漆黑的雍和宮,火燭微微搖曳,滅了,一團冷光籠罩過來,除卻蛙鳴和知了聲,殿內空曠安謐得猶如一潭死水,步微行頓了許久,才鬆開了扶住太上皇的手,“阿朗大了,再過得幾年,朕會封他為親王。父皇倘若願意,可隨著阿朗去。”
“不。”太上皇搖頭,“不要給阿朗太多的權力。”
步微行知道太上皇的心思,他不願意阿朗對他產生任何威脅。
他頷首,“也可。盛夏暑氣溼氣重,避暑山莊已經落成,朕已打點上下,父皇可先行入山莊避暑,也方便養病。”
久居深宮,到底是令人鬱郁,太上皇這病,恐怕就是在宮中悶得太久了的緣故。
太上皇看了眼阿朗,釋然地笑了,“也好。”
父子心結盡解。
霍蘩祁背過身,在一旁聽著,她覺得,其實也沒有那麼難。
只要一個低下頭,另一個自然而然順著臺階下了。
只是這麼多年,這兩個人一個賽一個地倔,倘若不是為人父的溫柔歲月磨了些步微行的稜角,他也許抱憾終生。那是霍蘩祁最不願看到的事了。
太上皇帶著太后和阿朗出外地避暑去了。
宮裡頭確實悶得厲害,連閒不住的霍蘩祁也不得不被暑氣殺得偃旗息鼓,日日哀嚎連天地躺在涼蓆上乘涼。
安安很貼心,給她遞上碧雲片好的瓜果,霍蘩祁仰頭看著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