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也跟從前一樣,埋頭閱覽,老吏深深地躬身,然後悄沒聲地退向門口。
他是背朝門口後退,這需要一點小小的技巧,但他早已習慣這種走法,即使是在陌生的屋子裡,也不會邁錯一步,或是撞到什麼東西,倦侯府的書房他已經來過幾次,更不會出錯。
可他悄無聲息,還有人比他更悄無聲息,老吏後退時明明瞥了一眼,確定身後沒人,等他快到門口時,卻與一人撞了個結結實實。
老吏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地向前奔出數步,雙手扶住書桌才勉強站住,與抬頭的皇帝四目相對。
老吏大吃一驚,急忙跪下,耳朵裡嗡嗡響成一片,剛要請罪,突然想起相撞時似乎有破碎的響聲,忍不住側身扭頭,向門口看了一眼。
地上全是花瓶碎片,一名太監臉色蒼白地坐在那裡,“天哪,太祖留下來的水晶瓶……陛下饒命,陛下饒命,我不是有意的……”
老吏眼前一黑,坐在地上,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
“你叫什麼名字?”皇帝平靜地問。
“我……我……微臣中書舍人南直勁,陛下……”
“嗯,他不是有意的,你是有意的吧?”皇帝依然平靜。
第三百七十七章 金鍋
在官場上素以嚴謹知名的中書舍人南直勁,竟然“不小心”碰碎了價值連城的水晶瓶,龍顏一怒,他被扣押在了倦侯府。
南直勁當中書舍人的年頭更長一些,可畢竟職位不高,他的遭遇沒有引起特別大的反響,縱有議論,大家對水晶瓶也比對人的興趣更大一些。
據說那隻水晶瓶是開國太祖南征北戰時,從陳齊奪來的戰利品,生前極為喜愛,經常拿來鑑賞,駕崩之前曾想帶入陵墓,在最後一刻卻改了主意,專門留下旨意,要求後世子孫務必好好儲存,不可令其蒙塵失色……
這種故事不可能記載在國史裡,其真假誰也說不清,講述者卻信誓旦旦,聽者心癢難耐、嘆息連連,遺憾自己從此失去了鑑寶的機會,好像他一直沒去欣賞水晶瓶只是因為沒時間。
議論的最後,眾人才會提起那位倒黴的中書舍人,一致認為他罪有應得,而且再也出不來了。
中書省倒是因此驚慌失措,中書監、中書令等大小官員十幾人,次日中午趕到倦侯府請罪,總算得到皇帝的原諒,免去他們的用人失察之罪,中書監最後委婉地提出,能不能將南直勁交給有司法辦。
韓孺子從頭至尾就沒說過幾句話,對中司監的請求也跟沒聽到一樣,揮揮手,讓太監們將中書省官員攆了出去。
中書省還有正常職責要履行,其他官員都走了,中書令留在大門口,想盡辦法,終於請出一位比較接近皇帝的人。
晁鯨早已不是當年的漁村少年,對於如何與官員尤其是大官打交道,駕輕就熟,揹著手走出來,站在臺階上左瞧右望,拖著長腔道:“誰找我?怎麼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中書令就站在臺階下,好歹也是四品官,有資格進入同玄殿參加大型朝會,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在勤政殿裡發表議論,如今卻像上門求貴人辦事的外省親戚一樣,又是點頭,又是訕笑。
“在這兒呢,晁將軍,我在這兒呢。”
相形之下,晁鯨的職位可就低多了,只是宿衛營裡的一名普通小兵,連品級都沒有,卻被叫作“將軍”。
“哦,原來是你。”晁鯨笑臉相迎,稍一拱手就算客氣了。
中書令想請晁將軍吃飯,被拒絕,想另找僻靜的地方談話,也被拒絕,最後只好將晁將軍拉到一邊,離大門口遠些,先是誇讚一番,讀了幾十年的書這時派上用場,晁鯨雖然一多半都聽不懂,但是咧著嘴笑,極為受用。
中書令最後問起,皇帝為何對水晶瓶如此在意,以至於將一名中書舍人扣下,不準有司參與?
“你沒聽說那水晶瓶的來歷?”晁鯨驚訝地問。
中書令聽說了,但是一個字也不相信,“聽說了,可我想,那畢竟只是一件玩物……”
“玩物?哈,怪不得你們中書省不出大官、不受待見。”晁鯨大搖其頭。
中書令嚇了一跳,急忙道:“難道水晶瓶裡還有別的說法?”
這回是晁鯨拉著中書令往旁邊走出十幾步,離大門口已經夠遠,左右都沒人,也不知他在躲什麼,然後小聲道:“坊間傳言——我說是‘坊間’是指哪裡,你明白吧?”
“宮裡?”
“噓,你不要命我還要呢。”
中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