穎妃道:“這倒也罷了。那沈嬪也安靜,不哭不鬧的,當真好涵養。”
沈嬪曾說:“雖說‘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可若生在亂世,便如何‘自求’,也無計‘多福’。”我至今記得當年在文瀾閣空蕩蕩的書庫,她被我驚破神思時眼中猝然隱約的鋒芒。她是識時務的女子,又怎會哭鬧?這樣想著,不免可惜:“沈嬪的出身好比唐玄宗的梅妃,小家碧玉,卻是家裡花大夫栽培過的。如此才能‘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縱然不得寵,究竟氣度不減。”
穎妃好奇道:“聽說姐姐與沈嬪曾數番交談。”
我搖頭道:“只是說過兩三次話,深談算不上。沈嬪談吐不俗,終究差了時運。”
穎妃忍不住大笑,繼而掩不住酸楚之意:“沈嬪的時運差?寥寥數次就生下皇子,羨煞多少嬪妃。不說別人,慧貴嬪就眼紅得要死。”
我不忍見她自傷,忙道:“罷了,總提慧貴嬪做什麼?”
穎妃笑笑,慨然道:“不瞞姐姐,現下我後悔進宮了。早知道是這般結局,不如在家裡,嫁一個普普通通的人,踏踏實實掙一份家業。我費盡心神那麼多年,卻一無所有,只有一身是非。”
當年她在守坤宮一舉封為穎嬪,陸後刻意,皇帝隨意,唯有穎妃自己,大約還有一些真心的歡喜。像那一夜守坤宮悄然綻放的曇花,難掩純潔嬌羞之色。那歡喜也像曇花,很快便謝了。我淡淡道:“妹妹不是不知道,‘不觀高崖,何以知顛墜之患;不臨深泉,何以知沒溺之患’'218'。”
穎妃哼了一聲:“我如今才知道,什麼是‘不忮不求,何用不臧’'219'。”
穎妃十二歲入宮為女巡,本是服侍義陽公主的。為了轉去服侍愨惠皇太子,不惜出賣姐妹之情,在車舜英處告發了錦素,致杜衡慘死。更不必說她成為妃嬪後,自內阜院至少府,一路兢兢業業,還幫皇帝處置過江南成氏一族、慧貴嬪的平家和潁川趙雩。成家與史家一樣,都是巨賈,往常有不少生意往來,彼此利益趨同。穎妃毫不留情地揭發成家開礦盜鑄之事,實與出賣錦素無異。而當年所求無關志向,不過是一點可憐的君恩。
我失笑:“‘不忮不求’?”
穎妃一怔:“不錯。自我入宮為妃,自問忠心勤勉,既無怨望,又無妒行。我所望的,從沒有越過我所付出的。”她越說越坦然,就像在告發錦素這件事上一貫的態度,“想一想這下半世我或在這宮裡默默終老,人生還有何意趣?”
此言倒也不虛。我收起笑容,只能沉默相對。
穎妃嘆道:“從前我以為姐姐不肯嫁,是不想在得寵失寵中消磨一生。現下才知道,事實遠非如此。姐姐一心所求,是助弘陽郡王登位。為了這個目標,哪怕面對再深的恩寵和愛意,姐姐也可以一笑了之。心無旁騖,才能得償所願。‘篤志而體,君子也’'220'。”
這樣聽起來,我像是一個不凡的人:“妹妹過譽,其實並非如此。”
穎妃道:“那是為什麼?”
我笑道:“不為什麼。不肯嫁就是不肯嫁,死也不嫁。和妹妹一樣,都是執念罷了。”
穎妃一笑,半信半疑:“理他什麼執念?我只恭喜姐姐,終於得償所願了。”
我忙虛掩她的唇:“並沒有,妹妹不可亂說。”
穎妃輕輕撥開我的指尖,微微冷笑:“弘陽郡王是最年長的皇子,又有大功。為何到現在都不封官進爵?不是顯而易見麼?表面上是效仿漢明帝——‘我子豈宜與先帝子等乎’?實際上,不過是虛太子之位以待之罷了。”
我苦笑:“讓你不要胡說,越發口無遮攔了。”
穎妃白了我一眼,不屑我的偽善:“我並非胡猜。當年天子氣一事,滿城風雨。我記得當時弘陽郡王就在西北,回京之後頗冷淡了一段時日。其中因由,耐人尋味。姐姐是弘陽郡王的侍讀,辭官年餘又回御書房‘職典樞機’,這分明是預設了嘛。姐姐說,是不是?”
她這副不陰不陽的神情恨得我牙癢,我倒真想給她來一個“預設”,然而終究不由自主地說道:“若論專心一意,妹妹也算‘心無旁騖,篤志而體’了。都還未見分曉呢,將來的事情,誰能斷定?妹妹說,是不是?”
因堆積的事務太多,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整日都在定乾宮看奏報、讀奏報、寫奏報。常有大臣來議事,初時我還去屏風後迴避,次數多了皇帝也懶得再讓我走開。有時他聽兩句便走了神,回頭還需要我提醒他。如此到了三月,才把去年九月以來積下的奏